李广是在傍晚来的。外面天没黑透,仓库里的灯刚亮,光线有点发黄,把桌面的合同映得淡淡的。长河正盯着那些条款,手指在纸边缘来回蹭,像是在磨掉心里的某点犹豫。
李广推门时没说话,人影先落进去,风跟着钻进来一阵。他把门带上,把外套挂在椅背上,整个人坐得斜斜的,像从外头带了点火气进来。
“听说你签了?”他问。
长河嗯了一声,没抬头,像是这纸张能让他暂时逃开别人的目光。
李广伸手把合同从他手边拽过来,看了几秒,又丢回去:“签就签了,你也不可能一直摆摊过日子。但我得说一句不好听的,他们那帮人不会真的把你当伙伴。”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得低,却不软。像在压住情绪,也像在压住某种早就预料到的结果。
长河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梁柱上那条被撞过的划痕,过了几秒才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李广皱起眉,“你现在觉得自己在跟他们谈条件,是平等的。但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能干活的。活干得好,价压得低,对他们来说就是好合作方。你谈不谈,他们都不会把你当自己人。”
仓库里安静下来,只剩风掠过铁皮顶时的低鸣。长河没有急着反驳,他拿起桌角那根短铅笔,在纸片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
“我也不是为了当他们自己人。”他说得慢,“他们看不起的,就是我要做的。”
李广笑了一声,但不是高兴那种,像是苦又像是不服:“你这句话听着像硬气,可硬气也是要有代价的。你得想好,你现在带的不是你自己一个人,你后面一堆吃饭的。”
长河抬眼,看着李广的表情。那种担心不是装出来的,像是他一路看着长河从摆摊、翻旧木、吵架、撑到今天,知道哪些地方是他会栽的,哪些地方是别人下套时最喜欢掐的。
“我想过了。”长河说,“我知道这路不好走,但总得有人试试。”
李广摇了下头,像是不知道该骂还是算了。他脱了外套往旁边一扔,伸手拿过桌上的烟盒,在里面摸了一圈,摸到只剩一支。他点上,吸了一口,把烟雾吐得细细的,像是在斟酌要不要继续说。
“你知道他们最不喜欢你哪点吗?”他问。
长河:“哪点?”
李广把烟掐在烟灰缸边缘,压得很重:“你不听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无奈:“你不是那种一签合同,就能按着他们节奏走的人。你会为一个木纹返工半天,会为了让人有个位置吵到翻脸,会为了不变成流水线硬抗效率。这些东西,放在他们那种体系里,就是麻烦。”
长河笑了一下,很浅:“我本来就是麻烦。”
“你以为我是在夸你?”李广瞪他。
长河耸耸肩,没说话。
“行,你要坚持,我不拦你。”李广终于缓下来,把烟灰抖掉,“但你得听一句,从现在开始,他们一旦觉得你‘不够听话’,他们就会想办法压你。压工期、压利润、压返工责任。你要是顶不住,他们换个厂子照样能干。你顶住了,他们会把你当例外,也会盯得更紧。”
他说着顿了下,看向堆在墙角那批刚做好的样品,“你这地方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长河。你得心里有数。哪天你要是真想跟他们一样快、一样‘没感情’,你手底下这些人第一批就要先散。”
长河沉默。他知道李广没吓他,这些事他一签字那天就隐隐猜到,只是没人像李广这样说得这么直。直得像把门敞开,让他看见另一条路上可能出现的断口。
“我不想让他们散。”长河说。
李广盯着他:“那你就更得硬。”
说完这句,他像是累了,把头往后仰了一下,肩膀松下来。
“我们那帮做工程的,早就看惯了。”他接着说,声音慢一些,“人和人不是平等的,合作也不是。你跟他们坐一桌,桌子还是他们的。你现在能握住一点主动,是因为你做的东西他们一时没人能替代。但你要知道,资本最擅长的就是‘替代’。”
他把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比了下:“你今天是唯一,明天就是其中一个。”
屋子里听得出那句的重量。小鲁从仓库里另一头走过来,搬着板子,看了两人一眼,没敢插话,走路都放轻了。
李广拿起桌上的合同拍了拍:“你别以为我不支持你。我只是想让你别把人心看得太直。你能走到这里,是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但也别因此觉得别人会尊重你的不一样。”
长河突然笑了一下,比刚才轻松一点:“我又没指望他们尊重我。”
“那你指望什么?”
“我指望把我想做的那点事做出来。别人愿不愿意看,是他们的事。”
李广盯了他几秒,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在意气用事。最后他叹了口气:“你就是这个德行。”
“你还不是一样?”长河回了一句。
李广被噎了下,想反驳,却忍住了,只把烟摁灭,说:“少学我。我这人脾气差,你学了没好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