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通知来的这么快。
这一天下午,风像是突然压低,天空灰得有些阴。他在仓库里翻材料,准备第二轮复检,手机震了一下。他随手滑开,是银行发来的信息:公司账户因涉公共工程质量调查,被临时冻结。
那几个字像碎冰落在胃里。他盯了一秒,手没有立刻动。再往下,一条建设局系统的通知弹出:因匿名举报事件尚未查明,相关项目暂缓拨款,项目施工队被列入专项审查名单,所有在建项目暂停。
他坐在货架旁的矮凳上,背微微弯着,像是有人从后面按住了他。他还没缓过神,小鲁从外面跑进来,脸涨得通红,“哥,你的短信收到了没有,账户不让动了,我刚取材料钱,取不出来。”
他说了句“知道了”,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小鲁愣了一下,“这咋整啊,工人下午要结日工费的。我去问问材料商那边能不能再拖两天。”
“别去。”他说,抬起头,“越去越乱。”
外面有人敲铁门,是老白。他推门进来时脸色沉着,“长河,听工地那边说,物业已经口头通知师傅们让他们明天别去现场,说检查组要做第二轮审查。”
陈库也赶来了,一进门就骂了句脏话,“他们这是借着停工,把我们当耗子一样捉。”
仓库里一下子乱了。几个人在狭窄的空间里走来走去,却没人知道下一步往哪儿走。
长河慢慢站起,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他做这个动作甚至很小心,像怕把什么压坏。
“先别动。”他说,“大家先坐下。”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最后都在旧木桌旁坐着。桌子不稳,腿歪着,一碰就晃。
他把手机放桌上,没有锁屏,屏幕上那条“账户冻结”几个字亮得刺眼。他用手掌盖了盖,却没盖住心里那块冰。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说话时声音尽量稳,“现在是最乱的时候,越乱越不能乱。停工我们管不了,账户冻结我们也管不了,但工人不能散,材料不能撤。”
“可钱没有了。”陈库抬头,“我们连油钱都快垫不出来了。”
小鲁接着说,“哥,要不你先跟家里借点?”
“我家里没什么人了。”他说。语气淡得像在说天气。
仓库里安静好一会儿。
老白把腿伸直,轻轻敲着地,“长河,你不怪我们吧?这些事,不是你一个人的。”
“怪啥。”他说,“都是一起干的。”
话说得轻,可他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咽不下去。
晚上六点,工地群开始有人发消息。
一个师傅说:“我们是不是被查封了?”
另一个说:“听说有公司被停工半年,这个项目是不是完了?”
还有人问工资。
然后开始有人退群。两三个名字一下子灰了。
长河盯着微信群列表,左手拇指一直扣着指关节,扣得指节发白。他没有立刻回复任何人。他知道,一旦说错一句,就会像一根线被人一把扯断。
直到又有人发,“长河哥,我们是不是卷进大麻烦了?”
他才回了一句:“工资不会少一分钱,我在想办法,明天我去局里问情况,不会放着不管。”
群里沉默了几秒,然后有人发了一句“信你”。
这一句很轻,却像根针扎在他心口。
夜里八点,他骑着电动车去了工地。那幢老楼的外墙黑着光,脚手架在风里发出小的金属声,像牙齿碰到一起。
围挡外贴了一张新的公告,说“该项目暂停施工,等待进一步复核”。白纸黑字,贴得歪斜,却扎眼。
长河站在那张纸前,看了很久。他抬手像要撕,又停住了。撕了也没意义,隔天还会贴新的。
铁皮围挡反着路灯的光,他在光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个被拔掉骨头的影子。
他靠在围挡上,呼出的气在夜里变凉。他忽然想起第一天接下这五十户工程时的兴奋,那天他把合同拍在桌上,小鲁说:“哥,你这是翻身了。”
现在想来,那句话像个玩笑。
他坐在电动车上好一会儿,才往回走。风从隧道口呼进来,吹得耳朵有点疼。
路过江边时,他突然转向,把车停在一栋废弃的老楼下。这楼因为拆迁搁置,只有中间上到天台的楼梯没封。他推开半生锈的铁门,上了楼。
楼顶空旷,风大得让人有点站不稳。远处一大片城市灯光亮着,像被揉开的金属屑,散在黑夜里。
他走到边缘,手扶着那道半米高的水泥边。水泥被风吹得干裂,上面有几条白色的坑。
他低头,看着下面的城市。灯火密密麻麻,一栋楼连着一栋楼,而他的影子在天台上只是一小块。
他轻轻说了一句,声音被风吹得很轻,“这城真大,大得容不下一个穷人。”
他说完愣了一下。不是悲壮,也不是抱怨,就是一种从胃里慢慢往上涌的无力,像一把钥匙拧到某个最后的卡点,却转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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