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挂了,是在一个阴沉的早晨。那个早晨雨下得不大,但连着下了好几天,巷子里的泥巴像被踩扁了的馒头,一脚下去就塌。有人在门外敲门,是医院那头的护士。刘长河醒来时,手机已经被震得亮了好几次,屏幕上写着“张叔病重 速来”。
他骑车去的时候,路上没什么人,车把被冷空气磨得有点生疼。到医院门口,小张和几个拾荒的熟人已经在那儿了,个个脸上都是没睡醒的灰。护士把他们领到一间病房,病房里灯不亮,只有呼吸机的“嘀——嘀——”像个工业钟。张叔躺在床上,皮肤比之前更干了,脸上的皱纹像被揉扁了的地图,胸口起伏小而碎,手里还攥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听得出有空矿泉水瓶和几包微微皱陷的饼干。
张叔看到他来了,眼睛微微眯成线,嘴里挤出一声笑,“来啦,你昨夜没去那家早餐店吗?”
“去过。”刘长河站在床边,声音低,手不知道放哪儿才好,“张叔,你怎么会这么重病?”
张叔把手伸出来,食指颤了颤,像想在空气里画个圈给他看,“年轻人,别急懂不懂。人活着就是有得有失,有些事早知道晚知道都一样,最怕的是活着丢了东西你自己都不记得当初为什么丢。”他停了停,喘了一口气,“你最近走得重,我看出来了,别把脚踩塌了就好。”
病房里有点冷,他把自己的外套搭在病人腿上,病人手在外套上按了下,像在确认那东西还在。“我这把年纪,也不多说什么话了。”张叔声音又软了点,“我年轻那会儿做的事,嘿,别提了。有次有人拉我去干点快钱,听着红利高得吓人,我差点儿点头,后来没去。今天看你那样,差点就想去替你把那路搭一搭——做那种事,人能活得快,可活得不安稳。”
他眼皮又合了合,“你别去,长河。钱脏了,命就不干净了。这话我不能忘,忘不得。”
刘长河握着他的手,手心湿了。他想说很多话,但最后只说了句“张叔,你撑着”。张叔笑了,像听见了个笑话,“撑着就好。”他又把手伸回枕头下,从那儿摸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上面写着几个字,字迹七扭八歪的——“别做畜生”。他把纸贴在他手心,像是用力要把这句话压进自己的血里。
病房里还有其他人来探望,张叔的兄弟们有的围在门口低声说话,有的在角落里抽烟,烟味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他们没有大声哭,但眼睛里有的红了。张叔嘴里又念叨:“人走的时候,别让别人瞧不起你。你要亚人,也别当畜生。记住了没?”
“记住了,张叔。”刘长河声音哽咽,眼泪在眼底打转,他把张叔的手攥得更紧,像想把人从床上拉起来。
第二天张叔的病情更糟。医生说是肺部感染加上长年积劳成疾,处理起来难,但他们尽力。大家轮流守着,守的人少说话,多是看着呼吸机上那条细线“嘀——嘀——”。到了临近中午,护士叫他们出去,说病人有些不稳。门外,空气像被针扎过,冷得通透。有人在门口抽烟,烟圈在风里散得快,像被什么没收了。
张叔走了,没什么大场面。只是几个曾经认识的人,几把椅子,和医院里被擦亮的白地砖。他倒下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张折着的纸。有人把纸打开,字迹熟悉又生硬——“别做畜生”。他那句话像是一道命令,也像最后的交代,砸在每个人心上,都沉得像石头。
丧事办得很简单。没有亲戚从远方来,只有几张本地的面孔。有人在院子里摆了个小桌子,上面放着几盘白面馒头和一桶热水,立着一瓶廉价的白酒。纸钱被烧了,烟升上去的时候有点儿冲鼻。村里的人来了,车轱辘碾过泥土,声音把小院里的一切踩出节奏。张叔的棺材很朴素,盖着一块旧被子,棺材上的木头被人抹了漆,但漆已经斑驳。他们找了个附近的公墓,没有什么标石,只有草丛里露出的泥土。
刘长河站在那堆人里,手里还拿着那张纸,纸边被他握出褶皱来。他想起张叔讲的那些事,想起那些在街角发生的微小情节——张叔帮他拎垃圾袋的手,张叔给他豆浆的那句话,张叔在灯下给他讲的几个路子笑话。他忽然明白那些年长的人说话,很多是用自己的人身去换来的经验,不华美,却够真。
送葬的人不多。老白一家、几个拾荒的人、两个做铁活的老工友,还有他的小队。工友们围在一边,没人多说话,每个人都把手插在口袋里,像冻着。老白的妻子坐在一块板凳上,嘴巴干干地说着感谢,眼泪却没再掉了,她像被定住似的,眼神里比悲伤多了点儿空。
下葬的时候,他们把棺材慢慢放进坑里。那一刻,风很静,像所有的声音都被压住了。有人往里抛些土,土落下去的声音听上去很重。刘长河站在边上,手里攥着纸,眼睛湿透了。他忽然有种想跪下去的冲动,把头埋进泥土里,却没有做到。最后他还是蹲下,把手里那张“别做畜生”的纸,塞进了棺盖下面,像把一个人的最后一句话放到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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