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阳光很亮,像洗过的铁。街面被照得反光,热浪从地缝往上冒。
刘长河骑着那辆修过的旧车,从一家奶茶店出来,车尾箱里装着三份外卖。导航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前方一百米右转。”
他眯着眼,汗顺着太阳穴流进脖子,咸。绿灯闪烁的时候,他正准备起步,忽然听到前头“哐”的一声。
一个三轮车的塑料布被风掀起,铁框子歪了,一袋空瓶子滚到马路中间。
车子险些被后头的出租车撞上,司机探出头骂了句。三轮车边,一个老头正弯腰去捡,背有点驼,动作却快得出奇。
刘长河下意识停下,车支在路边,跑过去帮忙。
“我来。”他弯腰去拎那袋瓶子,袋口破了,一串瓶子滚得叮叮响。
老头抬头,皱纹深得像刻进去的沟,“谢谢啊,小伙子。”
“没事。”刘长河把瓶子拾回车斗,又帮他扶正车子。车老旧,木板被晒得发白,绑的绳子一半是电线。
老头喘了两口气,抹抹额头的汗:“哎,今儿风真大。”
“您一个人推啊?”
“一个人呗。还有谁。”老头笑了笑,嘴角的褶子深,“城管也不让摆,我就挨街收收。”
他说着又弯腰去系绳子,手指关节鼓着,皮肤像枯树皮。刘长河伸手接过,“我帮你绑吧。”
“你这手还嫩,别被线勒了。”
“我干惯了。”刘长河笑笑,把线绕紧。
老头看着他,眯起眼:“你是跑外卖的?”
“嗯。”
“累吧?”
“还行。”
老头“呵”地笑了一声:“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多了。”
刘长河没接话,只看着他把三轮推到路边阴影下。
——
那阴影是栋老楼的侧墙,墙上爬着一层绿苔,湿气重。老头掀开布,从篮子里拿出个塑料壶,递给他:“喝口水吧,小伙子。”
刘长河本想拒绝,见那壶口擦得干净,还是接了,喝一小口。水有点温,带着铁锈味。
“老爷子,您哪儿人?”
“宝丰的。”老头坐在车边的石头上,喘气慢慢匀过来,“老家地旱,种不出啥。那时候我还年轻,来城里打过几年工。”
“后来呢?”
“后来厂倒了,赔我一身病。”老头笑了下,声音里带沙子,“干不动了,就拾点废品。人啊,不干活就馋,动两步,心里还亮堂点。”
刘长河听着,没说话。风从街口钻进来,吹动那袋塑料瓶,哗啦啦地响。
“你这岁数,得三十不到吧?”
“差不多。”
“有家没?”
“没。”
老头“哦”了一声,不追问。他点起一根烟,烟灰掉在地上,火星在阳光里闪。
“我年轻时候啊,也跟你一样,骑车跑着干活,风里雨里。”他眯眼看着街那头,“那时候以为,只要肯干,总能混出个样。后来才知道,不是混,是扛。”
刘长河转头看他。老头那眼神平静,像说着别人的事。
“扛?”
“嗯。”老头吸一口烟,“人哪,一天到晚都在扛。扛病,扛穷,扛命不好。有人扛着扛着,就倒了;有人扛着扛着,就麻了。”
他吐出的烟在风里散开,飘到刘长河脸前。
刘长河有点晃神。
那句“扛”,像钉子一样在脑子里回荡。
——
“我那会儿啊,有个老伴。”老头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病走了。儿子在外头,不联系我。人老了,没啥牵挂,就捡点破烂挣个饭钱。”
“您儿子……”
“他有他日子。”老头摆摆手,指头上烟灰掉了一点,“怪不得他。咱没本事。”
刘长河张了张嘴,没出声。
那一刻,阳光正好落在老头脸上,把那些深纹都照得明亮。刘长河忽然想到自己——也是一个人,一辆车,一条街。
“你跑外卖,遇上雨天咋办?”老头问。
“就跑呗。”
“摔过?”
“摔多了。”
“那还干?”
刘长河笑笑:“得吃饭。”
老头也笑,烟叼在嘴角,“对,得吃饭。”
他掐灭烟头,放进口袋,推车准备走。
刘长河看他那辆旧三轮,轴都快断了,说:“我帮您推一段吧。”
“你还得送饭呢。”
“不急,这单还早。”
老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
街往西的那段路是上坡,风顺着坡口吹,带着灰。
刘长河在后面推,老头在前头拽,三轮发出“吱吱”的声音。
“这车都快散架了。”刘长河气喘着说。
“还能用。”老头回头笑,“我修过三回了,每次都说该换,可只要能动,就凑合。”
“换个新的不难吧?”
“难啊,新车得八百,我这半年的收入。”
刘长河不说话了。脚下的地面有一块凸起,他帮着抬了一下车尾。
“谢谢啊,小伙子。你这人,不坏。”
刘长河笑了下:“也没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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