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南王府时,日头已经西斜,金红色的余晖懒洋洋地铺在王府高耸的朱门黛瓦上,给这座气派而不失雅致的府邸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门前的石狮子静静地蹲守着,仿佛也被这暮色熏染得柔和了几分。段正淳早已得了消息,在府中心神不宁地踱步,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爱子涉险,哪怕知道有枯荣大师和那位深不可测的覃先生在侧,终究是父子连心,那份牵挂拧在胸口,松不下来。直到看见三人的身影安然出现在照壁前,他悬着的一颗心才“咚”一声落回实处,长长地、近乎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他快步迎上前,目光先是在段誉身上急切地扫过,见他除了衣衫略有些尘土、面色因疾行而微红外,并无损伤,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转向覃佩时,脸上已堆起十二分的感激与后怕交织的复杂神色,拱手道:“先生与誉儿安然归来,实乃万幸!段某这半日,真是坐立难安。快,快请入内,酒席已然备下,权当为诸位压惊。”
刀白凤也由侍女搀着,从内堂转了出来。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道袍,发髻一丝不苟,只是平日里那份出尘的平静此刻被打破了,眉眼间笼着一层显而易见的焦灼。她的目光像被什么牵着,牢牢粘在段誉身上,从头到脚细细地看,似乎要确认每一寸都完好无缺。直到段誉走到近前,轻声唤了句“母妃”,她才几不可察地松了紧绷的肩膀,眼底深处那抹惊魂未定的惶然,慢慢被浓得化不开的怜爱取代。只是当她眼波流转,与覃佩平静无澜的目光相接时,那怜爱之下,又泛起一丝更深、更难以言喻的波澜,像是秘密被人无声拂过,惊起一滩宿命的尘埃。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并未多言。
花厅里,烛火通明,驱散了渐浓的暮色。一张酸枝木的八仙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大理地处边陲,饮食却兼容并蓄,桌上既有本地特色的乳扇、雕梅、诺邓火腿,也有模仿中原厨艺的精细菜式,香气混着淡淡的酒气,在温暖的空气里氤氲开来。段正淳亲自执壶,为覃佩斟满一杯琥珀色的本地佳酿,又为段誉倒了一杯度数极低的果子酒,这才落座。
气氛起初有些凝滞,段正淳几次欲言又止。还是覃佩端起酒杯,淡淡一笑,先开了口:“王爷盛情,覃某却之不恭。今日之事,有惊无险,世子应对得体,颇有胆色,王爷不必过于挂怀。”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话匣子。段正淳连声道:“先生哪里话,若非先生在场,后果不堪设想。”他转向段誉,语气里带着催促和后怕,“誉儿,你快说说,究竟是怎么个情形?那段延庆……他当真如此大胆,敢在天龙寺前行凶?”
段誉抿了一口果子酒,甜润的液体滑入喉间,稍稍安抚了他仍有些悸动的心神。他定了定神,从踏入天龙寺牟尼堂,见到枯荣大师和众僧演示六脉神剑的震撼说起,说到覃先生如何轻描淡写化解剑气,言语间充满敬仰。讲到菩提台下,段延庆那仿佛从幽冥地府刮来的阴冷目光,和他那嘶哑怪异的腹语中倾泻而出的滔天恨意时,段誉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描述自己如何凭借那套神奇步法狼狈躲闪,几次铁杖都擦着衣襟掠过,惊险得让他现在回想都背脊发凉。最后,说到覃先生那一声看似随意的轻咳,竟如定海神针般让段延庆狂暴的攻势骤然凝滞,戾气消散,最终悻然退走时,他看向覃佩的眼神,已完全是毫不掩饰的依赖与崇拜。
他讲得不算绘声绘色,甚至有些地方因为后怕而略显凌乱,但那份真实的惊悸与劫后余生的庆幸,却让听者感同身受。听到凶险处,刀白凤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脸色微微发白,手中那双象牙筷子捏得指节都泛了青,几乎要折断一般。段正淳也是面色凝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待段誉说完,段正淳沉默了片刻,举起酒杯,再次朝向覃佩,这次的动作更显郑重,杯沿甚至微微低于覃佩的杯身:“先生大恩,段某铭记五内!誉儿能得先生如此回护,实乃他几世修来的福分!段某敬先生一杯,聊表寸心!”说罢,一饮而尽。
覃佩亦举杯饮尽,神色依旧恬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王爷言重了。段公子宅心仁厚,自有福泽庇佑。覃某不过恰逢其会,略尽绵力。”他放下酒杯,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一点,话锋微转,语气里多了几分思量,“倒是那位段延庆先生……观其形貌,听其言语,心中怨怼之深,郁结之重,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那恨意,几乎已成了他存世的支柱,浸透骨髓了。”
段正淳闻言,脸上那层因感激而浮起的光彩黯淡下去,换上了一抹沉郁的复杂之色。他目光投向摇曳的烛火,仿佛看到了久远的过往,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沉重与无奈:“先生慧眼如炬。当年……皇权更迭,宫廷动荡,确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延庆太子……他遭逢大难,落得那般境地,心中岂能不恨?说是我段氏一族有负于他,也不为过。”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一下,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只是,世事如棋,落子无悔。许多事木已成舟,恩怨纠缠了这许多年,苦的……又何止是他一人?两败俱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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