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岁末的寒风凛冽,卷着从北方蒙古高原带来的细碎雪沫,在昏黄黯淡的路灯光晕下打着凄冷的旋,无声地落在青灰色的屋瓦和光秃秃的槐树枝桠上。覃佩的身影,在离家不远的一条被高墙阴影笼罩的僻静胡同口,如同水纹波动般悄然凝实,气息平稳,步履从容,仿佛只是一位刚刚结束短暂外出、踏着夜色归家的普通青年。他下意识地掸了掸深灰色呢子大衣上并不存在的风尘,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远行归来的淡淡风霜与疲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子,走向那座熟悉的、门楣上挂着“覃府”匾额的四合院。
院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驱散了冬夜的酷寒,连同隐约飘出的家常饭菜香气,构成了一幅令人心安的画面。他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漆色有些斑驳的木门,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正在客厅壁灯下戴着老花镜阅读内部参考消息的覃老爷子,第一个敏锐地抬起头,深邃如古井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足足三秒,带着不动声色的审视与探究。
母亲柳玉琴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拿着一把洗净的葱,看到他后,眼中瞬间闪过如释重负的光芒,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来,带着嗔怪与难以掩饰的关切:“佩佩!你这孩子,可算回来了!这些天都跑去哪儿了?连个口信儿都不往家里捎,知不知道家里人多担心?”她仔细端详着儿子,见他虽然面容略显清减,但眼神明亮,神色从容,眉宇间那股往日略显浮躁的气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气度所取代,心中的大石稍稍落地,却仍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追问。
“妈,让您担心了,我没事。”覃佩语气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就是心里有些闷,出去走了走,看了看南方和沿海的情况,开阔下眼界。”他的回答避重就轻,却自然流畅。
这时,姐姐覃琳听到动静,从书房里踱步出来,慵懒地倚在雕花门框上,双手抱胸,用她那惯有的、带着三分审视七分戏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哟,我们家的‘游方学士’终于舍得回来了?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月,音讯全无,该不会是又跟着周远鹏那帮狐朋狗友,跑到哪个山旮旯里胡天胡地去了吧?”她刻意加重了“胡天胡地”四个字,试图激起弟弟惯常的反驳。
覃佩平静地转回目光,与姐姐对视,眼神清澈而稳定,没有丝毫闪躲或恼怒:“姐,那些无谓的应酬早已断了。我这趟出去,是独自一人,静心思考,也顺便做了些正经的考察。”他的回答简短有力,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让覃琳准备好的后续连珠炮似的嘲讽竟一时噎在喉间,只是微微挑了挑精心修饰过的眉毛,眼神中的探究意味更浓了。
餐厅里,长方形餐桌旁,父亲覃卫国已经正襟危坐。他穿着熨帖的中山装,即使在家中依旧保持着军人般的挺拔。看到覃佩进来,他沉声道:“回来了?先坐下吃饭。”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那双锐利的、经历过风浪的眼睛里,审视的光芒并未减少分毫。
晚餐的气氛,比覃佩记忆中以往的任何一次家庭聚餐都要略显凝重和微妙。母亲柳玉琴不住地用公筷给他夹他爱吃的红烧肉和清蒸鱼,小声询问他这些天在外面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生怕他在外受了委屈。覃琳虽然不再出言讽刺,但依旧用她那经济学博士特有的敏锐目光,时不时地、若有所思地瞄他一眼,仿佛在评估一件突然增值或贬值的资产。父亲覃卫国偶尔会看似随意地提起一两个关于当前经济形势、特区政策风向的话题,问题角度刁钻,实则带着不动声色的考校意味,想探探儿子这趟“远行”的虚实与深度。
覃佩心知肚明,这是展现自身“转变”、初步获取家庭内部认可的关键时刻。他结合超越时代的先知与这段时间在魔都、鹏城的实地观察与思考,给出的回答既有贴合当下实际的见地,又不显得过于惊世骇俗,思路清晰,逻辑严谨,言之有物,偶尔引用的数据和对趋势的判断,让覃卫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连覃琳都收敛了几分随意,开始认真倾听。
“嗯,”晚餐接近尾声,覃卫国拿起温热的毛巾擦了擦嘴角,终于下了结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看来这趟出去,确实长了见识,有所悟,也有所行。不是瞎晃荡。”这是难得的正面评价。
始终沉默地主位用餐、仿佛对一切充耳不闻的覃老爷子,此刻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目光平静地落在覃佩脸上,缓缓道:“年轻人,多出去走走,多历练,是好事。见得多了,心才能定,眼才能明。但记住,路要一步一步走,事要一件一件做,脚踏实地,方能行稳致远。”话语朴素,却蕴含着历经沧桑的智慧。
“爷爷教诲,孙儿谨记在心。”覃佩放下碗筷,身体微微前倾,恭敬地应道。他能感觉到,家庭内部原本对他固有的看法,已经开始出现细微而坚实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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