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倏忽而过。茅焦依循前约,前往那位远离权力中心却声望犹存的宗室元老——公子虔府邸赴宴。兰池宫内,嬴政表面如常在庭院之中专心演练《灵猿九变》,身形于方寸之地腾挪闪转,拳脚破空之声隐隐带着风雷之势,显然这段时日的苦修已初见成效。然而,他看似专注的心神,却有一丝悄然系于宫墙之外,静待着某种回音。赵高垂手侍立在廊下阴影之中,姿态恭谨,眼神低敛,但那微微颤动的耳廓,却显露出他正全力捕捉着宫外可能传来的任何细微动静。
宴席散去,茅焦乘着暮色归来,其面色比平日多了几分饮宴后的红润,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总是透着固执的眼眸中,此刻却掺杂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思索与深沉。他并未如同往常般直接向嬴政汇报今日见闻,而是先行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简朴值房,闭门不出,直至夕阳西沉,宫灯初上。
待到夜色渐浓,茅焦才整理衣冠,主动前往嬴政书房求见,言明是为解答公子日前所询、关于孝公变法时期宗室动向之疑问。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茅焦正襟危坐于席上,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肃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揭开尘封的史册:“公子日前所问,涉及百年前之旧事。昔年孝公雄才大略,欲强秦国,毅然任用卫人商鞅,推行变法,革新吏治,奖励耕战。其时,确有不少宗室元老,如甘龙、杜挚等,以为祖宗之法不可轻变,激烈反对,其势汹汹,几可撼动朝局。” 他语气平铺直叙,仿佛只是在客观陈述一段久远的历史,但嬴政凭借超凡的敏锐,捕捉到他在提及甘龙、杜挚这些名字时,眼角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极快地扫过自己年轻而沉静的脸庞。
“然,” 茅焦话语微微一顿,饮了口已然微凉的茶水,话锋随之发生了极其精妙的转折,引向了嬴政真正意图探听的核心,“当时宗室之内,亦非全然反对之声。亦有明智长者,如公子虔之父,洞察时势,以为秦国积弱已久,非以雷霆手段变法图强,无以在列国环伺中生存壮大。彼虽对商君某些律法之苛烈、手段之决绝保留己见,然于国家存续、富国强兵之大节上,仍是坚定不移地支持孝公与商君,以国事为重,未曾因私废公。” 他巧妙地将公子虔之父——这位与当前宗室元老公子虔血脉相连的先辈——在当时的态度点了出来,既似是回答了嬴政关于历史的问题,又未曾逾越臣子本分去直接评论当下任何一位宗室成员。
“原来其中还有这般渊源曲折。”嬴政面露恰到好处的恍然之色,仿佛茅茅顿开,随即,他眉头微蹙,又显露出一丝符合其年龄的、对复杂人性与政治的困惑,“那……以博士之高见,当年那些竭力反对变法的宗室元老,其初心究竟是真为秦国宗庙社稷之长远计,还是更多为了固守自身权位与利益,不愿见到变革损及自身?”
这个问题,已然触及权力斗争的核心,颇为尖锐,直指人心深处。
茅焦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沉吟了更长时间,方才缓缓道:“此事……人心难测,难以一概而论。或许有人确是真心忧虑变法过激,动摇国本;亦有人,确是为维护既得之利与世袭权柄。然,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公子需知,当年那些激烈反对者,其子孙后人,如今亦多有在朝为官,甚至身居要职,为国效力者,其中亦不乏才干出众、忠于王事之辈。可见,个人一时之政见,与家族之长远传承、后代子弟之前程,有时亦非全然一体,其间分野,耐人寻味。”
他这番话,说得颇为圆滑周全,既未彻底否定某些宗室历史上可能存在的私心,又明确暗示了宗室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态度、立场和潜在的影响力,会随着时间推移、利益格局变化乃至后代子弟的发展而不断分化、演变。这无疑是在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提醒嬴政,宗室力量盘根错节,内部存在不同声音与诉求,不可简单视之为敌或友,其中或有可争取、可分化、可借重之处。
嬴政心中已然雪亮,知道茅焦此行,确已将自己借请教历史之名抛出的“疑问”与试探,带到了公子虔面前,并且成功地带回了一种虽未明言、但意图清晰的隐晦回应与姿态。他见好就收,不再就此话题深入追问,转而神色一肃,向着茅焦诚挚一礼:“博士今日解惑,拨云见日,使政对往事豁然开朗,受益匪浅,谨受教。”
茅焦看着嬴政那清澈不见底、却又沉静得远超同龄人的眼眸,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复杂难言。他隐隐感觉到,这位年幼公子看似随意的历史追问,绝非无心之失或单纯好学,其背后必然藏着更深沉的考量与政治目的。但作为被文信侯吕不韦安排至兰池宫的辅学博士,他既不能明着表现出偏向公子政的立场,也无法完全忽视这位公子所展现出的非凡聪慧、敏锐洞察力以及那潜藏于平静表面下的、可能影响未来的巨大潜力。他只能在这种微妙的、如履薄冰的平衡之中,尽力履行自己作为师者的传道授业之本分,同时,小心翼翼地、在不触碰红线的前提下,传递着一些界限之内、可供解读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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