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与范雎化身商贾的短暂觐见,虽如蜻蜓点水,未在明面上激起半分波澜,却如同一颗投入吕不韦那深不见底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层层扩散、久久不息的思虑涟漪。那两人,纵然姿态谦卑,言辞恳切,但其骨子里透出的那份非比寻常的气度,绝非终日奔波于市井铜臭的寻常商贾所能伪装。尤其是他们所献上的那批药材,品相珍稀,灵气内蕴,显然是经过千挑万选甚至可能是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渠道所得,绝非普通行商能够轻易获取。他们煞费苦心,借王翦押运军资之便接近咸阳,又精准地将目标指向兰池宫,其背后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与那位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手段通玄的聂青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这一切疑团,都让精于算计、习惯掌控一切的吕不韦无法轻易放下,反而如同细刺,扎在他的心头。
是夜,相国府那间守卫森严、藏书万卷的书房内,灯烛长明,将吕不韦的身影拉得悠长而深沉。他摒退了所有闲杂侍从,只留下寥寥几位跟随多年、参与核心机密的心腹谋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种无形的压力。
“诸位,今日殿外那两位自称来自巴蜀的商贾,依你等之见,究竟是何等人物?”吕不韦缓缓开口,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沉香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仿佛在叩问着谜题的核心。
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老成门客沉吟片刻,率先开口:“回相国,依鄙人观察,此二人确非寻常商贾可比。其进退举止,看似谦卑,实则暗合某种法度章仪,尤其是那位身形魁梧者,虽极力收敛周身气息,仿若寻常武夫,然其眉宇开阖之间,偶尔泄露出的那一丝历经尸山血海方能淬炼出的凛冽峥嵘,绝非商旅护卫所能拥有,恐是曾久经沙场、甚至执掌过千军万马的行伍宿将。而另一人,看似清瘦随和,然其眼神灵动深邃,顾盼之间精光内敛,透着一种洞察人心、精于利害算计的深沉,绝非池中之物,其智恐不在当年苏秦张仪之下。彼等借王翦将军之手献上如此重礼,目标明确指向兰池宫,其用心之深,难以揣度啊。”
另一名较为年轻的谋士接口补充,语气带着一丝忧虑:“相国明鉴,如今咸阳城内,各方势力目光交织,聚焦于兰池宫者,远非我等。成蟜王子一系因杜挚之事,敌意已由暗转明,日益炽烈。如今公子政身边,又凭空添了此等来历不明、深浅难测之人,再加上那位始终如迷雾般的聂先生……兰池宫内外,如今真可谓是疑云重重,深不见底。晚辈担心,这潭水,怕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
吕不韦微微颔首,对门客们的分析表示认可,他那双阅尽世情的眼中闪烁着睿智而深沉的光芒,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迷雾:“本相自然知晓其中蹊跷。然,你等可知,为何本相如今能如此‘便利’地关注,乃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一位王室公子的日常用度、接触事务乃至安全防卫?”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心腹,这既是对门客们的解释与交底,亦是在梳理、确认自身那庞大权柄的根源与边界,声音平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其一,根本在于……大王龙体之恙。”吕不韦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许,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大王自当年历尽艰辛自赵国归秦,继承大统以来,虽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欲振长策而御宇内。然,早年于邯郸为质那些年,身心饱受摧折屈辱,根基已然受损,底子早已亏空。近年来,国事日益繁重,宵衣旰食,那沉疴旧疾便时有反复,精力体力,已大不如前矣。故而,朝中诸多日常政务、文书批阅、乃至部分军国要事的初步处理,大王不得不更多地委任于本相代为处置。此乃大王对不韦的信重倚赖,亦是……时势使然下的无奈之举。” 他话语中夹杂着一丝位极人臣、大权在握的自得,但更深层处,却也隐藏着一丝对赢异人每况愈下身体状况的深切隐忧,以及一种微妙的不安。一只病弱的老虎,即便它仍是名义上至高无上的百兽之王,其实际能够挥动的爪牙威慑力,也不得不部分依赖于身边那只最为强壮、最为狡猾的豺狼。
“其二,在于不韦昔日之拥立定鼎之功,与这些年来苦心孤诣的经营积累。”吕不韦继续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自信,“想当年,若非不韦散尽家财,倾力奔走运作,多方打点,竭力助大王自赵国险境脱身归秦,并成功游说华阳夫人,最终立大王为嗣,焉有秦国今日之局面,焉有大王今日之尊位?此乃定鼎社稷、扶持君王于微末之大功,大王仁厚,始终念之在心。加之这些年来,不韦总揽朝纲,推行各项富国强兵之新政,罗织……网络天下英才为己所用,”他在这里微妙地停顿,略过了“罗网”这个禁忌之名,但在场之人无不心领神会,“这偌大的秦国上下,从中央到郡县,从军政机要到钱粮赋税,何处没有不韦的门生故吏?何处不渗透着不韦的影响力?此势已成,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纵是大王,在许多具体事务的推行与决断上,亦需倚仗不韦之能,借助不韦之力。此非僭越,实乃相互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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