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保定旷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京营大寨内,却是连日来少有的喧腾。领到冬衣的兵士们挤在帐篷里,笨拙又珍重地套上新袄,粗粝的手指抚过厚实的三层棉布时,许多人眼眶又红了。炊烟也比往日浓了些,大锅里熬着稀粥,虽仍掺着麸皮,但总算能见着米粒了。
李远天未亮便醒了。他在分配给自己的小帐篷里和衣而卧,听着外面渐渐响起的声响——咳嗽声、低语声、锅勺碰撞声,还有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呻吟。这些声音比昨日的死寂好太多,至少证明人还活着。
掀开帐帘,寒气扑面而来。营地中央的空地上,韩铁火已经带着工匠们忙开了。几十口临时垒起的土灶燃着旺火,大铁锅里煮着什么东西,热气蒸腾。
“韩师傅,这是?”
“煮桐油。”韩铁火抹了把额头的汗,手里搅动着长柄木勺,“伯爷昨夜吩咐,要咱们赶制一批‘火罐’。老夫想着,寻常陶罐易碎,不如用竹筒——营地后头有片枯竹林,正好取用。竹筒装桐油,封口用浸油的破布,扔出去落地即碎,火势还比陶罐旺。”
李远凑近一看,果然见地上堆着许多截成尺许长的竹筒,工匠们正用麻绳捆扎封口。旁边还有几个匠人在捣鼓什么,把硝石、硫磺、木炭粉按比例混合,又掺进去些别的东西。
“那是?”
“辣椒粉,磨碎的砒霜。”顾花眼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老织匠此刻挽着袖子,手上沾满黑灰,“刘一斧那老家伙出的主意,说光烧不够,得熏。烟里带辣味和毒,能呛得人睁不开眼,喘不上气。”
李远皱眉:“砒霜会不会太毒了些?万一风向不对,反伤己方……”
“量控制得极小,主要起催泪催咳之用。”顾花眼解释道,“况且咱们是顺风攻,今夜北风不会变。韩铁火算过风向,错不了。”
正说着,咸宁伯仇钺的中军大帐掀开了帘子,亲兵出来传令,让李远、张铭等将领过去议事。
大帐里比昨日暖和了些,多添了两个炭盆。仇钺已经换上全套甲胄,虽然脸色依旧憔悴,但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朱清瑶也在,她换了身便于行动的窄袖棉袍,头发利落绾起,正俯身看着摊在案上的舆图。
“都到齐了。”仇钺示意众人围拢,“昨夜李郎中送来的冬衣粮食,让咱们缓了口气。但这口气不能松太久——斥候刚报,围营的鞑子发现咱们得了补给,正在调整部署,最迟明后日就会加强攻势。”
他手指点在舆图西北角:“还是这里。三十里外黑风谷,咱们的‘老朋友’就扎在那儿。昨夜又有一队斥候冒死摸近,确认谷内有大量车辆进出,防守兵力约三千,衣袍杂乱,但举止有汉军习气。”
“三千伪军。”张铭沉声道,“若能一举端掉,围营的鞑子就少了条臂膀。”
“问题是怎么端。”另一名参将开口,“我军新得补给,士气虽振,但冻伤者众,能战之兵不足两万。黑风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强攻伤亡必大。”
帐内沉默片刻。朱清瑶忽然抬头:“伯爷,伪军驻扎黑风谷,粮草从何而来?”
“应是后方转运。”仇钺道,“保定通往真定、宣府的官道虽被切断,但山间小路众多,小股运粮队仍可通行。”
“那他们的粮道,是否经过一处叫‘鹰嘴岩’的地方?”朱清瑶手指在舆图上移动,停在一处标记旁,“此地距黑风谷十五里,是几条小路的交汇处,两侧山崖形如鹰嘴,道路狭窄。”
仇钺一怔:“郡主如何得知?”
朱清瑶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南下逃亡时,在澄心堂暗格里找到的。除了账册、布防图,还有几本笔记,记录北直隶、山西一带的山川地形、道路关隘。其中就有鹰嘴岩的详细描述——岩下有天然溶洞,可藏兵数百。”
李远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郡主是想……截粮道?”
“不止截粮道。”朱清瑶眼中闪过狡黠的光,“鹰嘴岩距黑风谷十五里,急行军半个时辰可到。若我们派一支精兵潜伏岩下溶洞,待伪军运粮队经过时,乔装袭杀,换上他们的衣袍旗号,伪装成运粮队混入黑风谷……”
“里应外合!”张铭眼睛一亮。
仇钺却沉吟:“风险太大。伪装运粮队,需对伪军内部口令、编制了如指掌,还要有能说蒙语或伪军方言之人。”
“郑克明。”李远忽然道,“他交代过,曾奉命向伪军输送过一批匠人,打造兵器甲胄。他手下有人熟悉伪军内情,甚至知道几处营地的换防口令。”
“俘虏的话不可尽信。”仇钺摇头,“万一有诈……”
“那就让他‘将功折罪’。”朱清瑶轻声道,“告诉他,若此事办成,他可免死罪,流放边塞。若办砸了,或中途使诈,立刻处决。他是读书人出身,惜命得很,昨夜审讯时,连小时候偷邻家枣子的事都招了。”
帐内几名将领忍不住笑了。仇钺也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正色:“即便如此,混入谷中的兵力也不能太多,最多两三百人。需有胆大心细的将领率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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