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七年十月二十七,酉时三刻,天色已暗得如同泼墨。
北京城西,原西苑梳棉工坊旧址扩建而成的“北疆军需总坊”内,灯火通明如白昼。李远站在工坊中央的空地上,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冬衣包裹,每一包都用油布紧紧捆扎,上贴朱红封条——兵部勘合,军需急调。
“李大人,第五批一万套,全部检验完毕!”
韩铁火的声音从货堆后传来,这位铁作大匠此刻满眼血丝,却精神矍铄。他手里拿着册子,一瘸一拐走过来——前几日赶工时被铁料砸了脚,硬是没下火线。
李远接过册子,就着灯笼光细看。自十月十五接到保定急报,已过去整整十二天。这十二个昼夜,军需总坊三千七百名工匠、四千五百名辅助工役,连同收拢的六千余流民青壮,几乎不眠不休。
“三层织法,表层细棉,中层羊毛绒,底层粗棉。”李远翻到检验记录页,“防水油布外层,针脚密度……”
“每寸十八针,绝无疏漏!”顾花眼的声音插进来,这位花样大师此刻鬓发散乱,袖口沾满棉絮,“老朽带着三百绣娘亲自抽查,但凡针脚不满十六针的,全部返工重缝。”
李远抬头望去,工坊各条流水线仍在运转。缫丝区的十二口大锅蒸汽腾腾,梳棉区的六台“铁牛”机发出沉闷的转动声,织造区三百台半自动织机“咔嗒咔嗒”如雨打芭蕉。最外围的缝制区,两千余名妇女埋头飞针,空气中弥漫着棉絮、桐油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原料还剩多少?”李远问。
刘一斧从账房走出来,手里捧着的不是木工尺,而是一摞厚厚的账册:“芦花混纺的冬衣做了两万套,纯羊毛绒的一万五千套,三层织法的一万五千套。棉花存货已见底,羊毛尚余三千斤,芦花……保定周边州县能收的全都收来了。”
李远走到工坊东侧的原料堆场。原本堆积如山的棉花包如今只剩零星几垛,羊毛捆也稀疏可见,唯有芦花堆成的小山还算可观——这些日子,顺天府、保定府、真定府的芦苇荡几乎被薅秃了。
“李大人。”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李远回头,见严文焕一身绯袍官服,竟也出现在工坊里。这位曾经的守旧派代表,如今眼窝深陷,但目光炯炯。
“严主事怎么来了?”李远拱手。
“奉圣上口谕,督运冬衣。”严文焕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兵部已调集八百辆大车,五百驮马,京营派兵三千护送。今夜子时必须发运,五日之内抵达保定。”
“五日?”李远皱眉,“保定距京城二百四十里,寻常车队要走七天。”
“所以要夜以继日。”严文焕指向工坊外,“圣上特旨,沿途州县所有驿马、民夫,悉听调遣。每三十里设补给点,车马轮换,人歇货不停。”
李远深吸一口气。正德皇帝这次是动了真格——京营三万精锐被困保定,若冬衣不至,不用达延汗攻打,冻也能冻垮大半。
“下官明白了。”李远转向韩铁火,“韩师傅,装车!”
戌时正,西直门外。
八百辆双**车排成四列长龙,每辆车都由两匹健骡牵引,车辕上插着“兵部急调”的三角旗。五百驮马背负着额外包裹,由马夫牵引随行。京营三千骑兵分列车队两侧,火把映照下甲胄泛着冷光。
李远站在城门楼下,看着最后一批冬衣装车。油布包裹被民夫抬上大车,用麻绳交叉捆牢。每装完一车,便有兵士上前贴上封条,记录车号。
“李郎中。”
一名身穿山文甲、腰佩雁翎刀的将领策马而来,在马上抱拳:“末将张铭,京营参将,奉咸宁伯将令,护送冬衣车队。”
李远还礼:“有劳张将军。此去保定,路途艰险,尤其过涿州后,太行余脉多有险隘……”
“末将知晓。”张铭年约四十,面庞黝黑,左颊有一道旧疤,“咸宁伯临行前交代过,要提防宁王残部袭扰。末将已派斥候前出三十里哨探,车队前后各有一千骑兵护卫,中段一千骑兵机动策应。”
正说着,严文焕骑马从城门内出来,身后还跟着一辆青帷马车。马车在李远身旁停下,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清丽面容。
“清瑶?”李远一怔,“你怎么来了?”
朱清瑶披着狐裘斗篷,脸色在火把映照下略显苍白,但眼神坚定:“我与你同去。”
“胡闹!”李远压低声音,“此去路上或有险情,你病体初愈……”
“正是病体初愈,才要多走动。”朱清瑶微微一笑,那狡黠的神情又回来了,“况且,这批冬衣里有我抵押庄子换来的三千两银子买的羊毛,我总得亲眼看着送到将士手里。”
李远还要再劝,严文焕却开口了:“郡主同去也好。保定被困的京营将士中,有部分原是宁……原是南昌卫调拨来的旧部。郡主若现身,或可提振士气。”
这话说得含蓄,但李远听懂了——朱清瑶毕竟是宁王之女,如今宁王叛国称帝,她这个女儿却站在朝廷一边,亲自押送冬衣救援被困官兵,这对稳定军心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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