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北风一日紧过一日。
西苑梳棉工坊的院子里,堆满了新收的棉花,雪白蓬松,像一座座小山。顾花眼带着几个老匠人正在验货,手插进棉堆深处,仔细检查湿度和杂质。刘一斧在修理一批织机的综框,韩铁火则带着徒弟们打造新一批的齿轮——半自动织机的损耗比预想的要大,尤其是投梭装置的弹簧,几乎每三天就要更换一批。
李远站在正屋廊下,手里拿着一份刚送到的文书,眉头紧锁。是兵部发来的加急公函,要求工坊在二十日内,再追加五万套戍楼褐。
二十日,五万套。就算工坊昼夜不停,所有织机满负荷运转,也至少需要一个月。更何况三层织法的内袍还在攻关,羊毛絮入的均匀度始终达不到要求,顾花眼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李总办,”顾花眼走过来,老脸上满是疲惫,“兵部这是要逼死咱们啊。二十日,五万套,就是把我们都累死,也赶不出来。”
李远将公函递给他:“看看这个。”
公函末尾有一行小字,是兵部侍郎的亲笔备注:“北虏异动频繁,宣府、大同已报,达延汗集结五万骑于阴山北。边军冬衣,关乎军心士气,十万火急!”
五万虏骑!李远心头一震。达延汗果然要趁火打劫,趁宁王叛乱、朝廷分心之际,大举入寇。
“这……”顾花眼也惊呆了,“那宁王那边……”
“宁王是内患,北虏是外敌。”李远沉声道,“内患要除,外敌也要防。顾师傅,咱们没有退路。”
“可是……”
“没有可是。”李远打断他,“传我的话:从今日起,工坊所有人,吃住都在坊里。三班轮换,机器不停。伙食标准提高,肉食管够。工钱翻倍,月底结算。另外……”他顿了顿,“三层织法暂停,所有人力物力,集中生产戍楼褐。”
“暂停?”顾花眼急了,“可是羊毛絮入的难题,就差一点了……”
“顾师傅,”李远看着他,“我知道您的心血。但现在是战时,北疆的将士等不起。先解决有无,再解决好坏。三层织法……等这批冬衣赶完,咱们继续研究。”
顾花眼张了张嘴,最终重重点头:“老朽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老匠人转身离去,背影有些佝偻。李远心里也不好受,但他必须做出取舍。战争就是这样残酷,没有两全其美。
他走回值房,铺开纸笔,开始给鲁广孝写信。信里没提宁王叛乱——这事已经天下皆知,没必要赘述。他只说工坊正在全力赶制冬衣,二十日内至少能出三万套,会尽快运抵宣府。请鲁广孝稳住军心,朝廷绝不会放弃边军。
信写完封好,正要唤人送出,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严文焕来了。
这位工部主事今日没穿官袍,只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脸色有些憔悴,但眼神清明。他进门后,先反手关上门,才压低声音说:“李总办,出事了。”
“何事?”
“锦衣卫在南昌……扑了个空。”
李远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宁王跑了。”严文焕声音更低,“锦衣卫指挥使钱宁率队赶到南昌时,宁王府已经人去楼空。不只宁王,世子朱拱栎、王府主要管事、还有那支私兵,全都不见了。现在南昌城里乱成一团,江西都司正在全境搜捕。”
这消息太突然。李远愣了片刻:“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严文焕道,“宁王显然早有准备,锦衣卫里恐怕有内应,走漏了消息。陛下震怒,已经下令彻查锦衣卫内部。但眼下更麻烦的是……”他顿了顿,“宁王跑了,带走了至少三万私兵,还有囤积的粮草军械。他会去哪?会不会……”
“会不会北上?”李远接道。
严文焕点头:“陛下也是这个担心。已经密令保定、真定驻军加强戒备,京营也进入战备状态。但京城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说宁王要‘清君侧’,直捣京师。”
清君侧。又是这个词。李远想起澄心堂暗格里那封信,看来宁王真要按计划行事了。
“严大人,”李远看着他,“您今天来,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吧?”
严文焕叹了口气:“李总办是聪明人。陛下让我转告你两件事:第一,冬衣生产不能停,北疆不能乱;第二……”他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怀疑,宁王在京城还有内应。工坊这边,你要多留神。”
内应?李远想起刘一斧说的那些“新匠人”。难道宁王的眼线,还没完全清除?
“下官明白了。”他郑重道,“工坊这边,我会严加防范。”
严文焕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这是陛下赏你的。说你这一路辛苦,有功。”
李远接过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佩,羊脂白玉,雕着如意云纹,质地温润,是上品。但更珍贵的是玉佩下面压着的一张纸条,朱厚照亲笔:
“稳住工坊,便是大功。京中事,朕自会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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