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到京城的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晨雾中疾驰。
车轮碾过秋露濡湿的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车厢内,李远和朱清瑶相对而坐,都穿着半旧的布衣,脸上还刻意抹了些尘土——这是冯太监的安排,越是普通,越不引人注目。
朱清瑶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但睫毛微微颤动,显然没睡着。这一个多月的逃亡,让她清减了许多,下巴尖了,眼下有了淡淡的青影,但那股骨子里的坚韧反而更加鲜明。李远看着她,想起第一次在百工坊见面时,她还是那个狡黠聪慧的“朱青”,如今却已是经历生死、看透荣辱的郡主。
“看什么?”朱清瑶忽然睁开眼睛。
“看你瘦了。”李远实话实说。
朱清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释然:“这一路,谁不瘦呢。不过……”她伸手抚平李远衣襟上的一处褶皱,“你也一样。”
她的手很凉,指尖碰到李远颈侧的皮肤,让他心头微微一颤。这一个多月,他们同生共死,有些东西早已超越了主仆、盟友,甚至超越了男女之情,变成了某种更深刻的东西——是战友,是同路人,是彼此在这条凶险之路上唯一的依靠。
车厢外传来冯太监压低的声音:“李总办,前面就到通州了。咱们在通州换马,晌午就能进京。”
“有劳公公。”李远回应。
马车继续前行。透过车帘缝隙,能看见沿途的景象:田野里庄稼已经收割,露出褐色的土地;农人们在田埂上晒着谷子,孩子们在打谷场追逐嬉戏;远处村落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一派寻常的秋日景象。
可这寻常之下,暗流已经汹涌到了什么程度?
李远摸了摸怀中那几份证据——密信、账册、布防图。这些薄薄的纸页,重如千钧。它们不仅关系着宁王府的生死,关系着江西、湖广、南直隶无数官员的前程,更关系着大明北疆的安危,关系着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
朱清瑶看出他的心思,轻声问:“紧张吗?”
“有一点。”李远坦然,“不是怕死,是怕……辜负。”
辜负那些为他而死的人——赵大壮、胡小虎,还有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护卫;辜负那些冒险相助的人——凤阳的周振武、扬州的陆炳、德州的王夫人;辜负远在南昌、生死未卜的宁王妃;更辜负千里之外、浴血守边的将士。
“不会的。”朱清瑶握住他的手,“你已经做到了常人做不到的事。接下来,交给陛下,交给天意。”
天意?李远望向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不信天意,只信事在人为。但此时此刻,除了将证据交给皇帝,他确实做不了更多。
午时初刻,京城永定门。
城门依然巍峨,守军依然森严,但比起一个多月前离开时,空气中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进城的人排着长队,守军仔细盘查路引,尤其是南边来的客商,查得更严。
冯太监的马车有特殊通行令牌,没有排队,直接从侧门进了城。车轮碾过熟悉的街道,李远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的景象。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店铺林立,行人如织,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喧嚣声、茶馆的说书声,交织成一片繁华的市井交响。卖糖葫芦的老汉,挑担的货郎,遛鸟的旗人,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
但又不一样了。
李远注意到,街角多了些闲散人员,看似无所事事,但眼神锐利,不时扫视过往行人。茶馆里有人在高谈阔论,内容隐约涉及“藩王”“边患”。甚至有些店铺门口,挂出了“新到江西瓷器”“湖广茶叶”的招牌——在这个敏感时期,显得有些刺眼。
“直接去豹房?”他问冯太监。
“不,先去西苑。”冯太监低声道,“张公公交代,陛下今日在豹房召见工部官员,商议冬衣之事。你们先去西苑梳棉工坊等候,等陛下那边结束,再秘密召见。”
这安排稳妥。李远点头。
马车穿过半个京城,从西华门进了西苑。熟悉的宫墙,熟悉的殿宇,连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棉絮味都那么熟悉——那是梳棉工坊特有的气味。
工坊门口,顾花眼正蹲在地上修理一台纺车,听见马车声抬起头,看见李远下车,老匠人愣了片刻,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李……李总办?!”顾花眼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
“顾师傅,是我。”李远上前扶起他。
“您……您回来了!”顾花眼激动得声音发颤,朝工坊里大喊,“刘师傅!韩师傅!李总办回来了!”
很快,工坊里涌出一群人——刘一斧、韩铁火,还有那些熟悉的匠人、学徒。每个人都又惊又喜,围上来七嘴八舌:
“李总办,您可算回来了!”
“听说您去了南方,这一路可好?”
“郡主也回来了!太好了!”
“工坊一切都好,三层织法又改良了,现在一日能出四十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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