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的京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西苑的太液池水面上,已经能看到零星的荷叶尖角。工坊院子里的海棠彻底谢了,满树绿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匠人们换上了单薄的夏衣,额头上沁着汗珠,但手里的活计一刻不停。
三层织法的产量在顾花眼新制的“凹槽梭”辅助下,终于突破了一日三十尺。但李远脸上没什么喜色——宣府又来了两封信,鲁广孝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急。
“……四月廿二,虏骑三百再犯龙门所。此次不同以往,专挑粮道袭扰,焚毁粮车十七辆。守军追击,中伏,伤亡四十六人。虏似深知我军布防与运粮路线。”
“……军中已有流言:朝廷放弃边军,任其自生自灭。虽竭力弹压,然怨气难消。戍楼褐何时可到?鲁某每日被将士追问,无言以对。”
李远将信折好,塞进袖中。首批五百套戍楼褐已经装箱完毕,明日就可启程运往宣府。但这五百套对于数万边军来说,杯水车薪。
更麻烦的是,工坊的棉纱库存快见底了。
“李总办,”顾花眼捧着账册进来,眉头紧锁,“松江府的棉纱,这个月只到了一半。去信催问,回说沿途关卡盘查严格,耽搁了。可往年从没这么严过。”
“其他渠道呢?”
“河北、山东的棉花还没到收季,存货不多。湖广的棉纱价格涨了三成,且要现银结算。”顾花眼叹气,“咱们账上……只剩不到二百两了。”
李远揉着眉心。严文焕拨的八百两学堂款项已经全部投入修缮,工坊运转靠的是朱清瑶抵押庄子剩下的钱,如今也快用完了。而三层织法耗料更多,成本更高。
“先紧着戍楼褐的生产,”他做出决定,“三层内袍暂缓,等新棉纱到了再说。另外,给湖广的棉商去信,价格可以谈,但品质必须保证。银子……我来想办法。”
顾花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出去了。
李远独自坐在值房里,看着窗外炽烈的阳光。蝉还没开始叫,但空气中已经有了盛夏的燥意。他想起去岁此时,还在宣府废墟上建工坊,夜里冷得要盖两层被子。转眼一年,北疆局势不但没好转,反而更危急了。
而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严文焕上次透露永丰号东主未死的消息后,工部内部的气氛明显变了。原本对匠作学堂持观望态度的一些官员,突然变得热络起来,主动提出可以帮忙推荐生徒、联络匠师。但这种热络背后,是试探,也是站队——他们在判断,严文焕(以及他背后的李远)这一方,值不值得押注。
至于永丰号案,表面上已经尘埃落定。兵部换了一批官员,工部自查出了几个小贪,皇帝下旨申饬,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轨。但李远知道,那只是水面下的旋涡暂时沉潜了。
他铺开纸,开始给朱清瑶写第三封信。
这封信很难写。他不能提永丰号案,不能提澄心堂暗格,不能提北疆军情紧急,甚至不能流露太多关切——因为每封信都会被宁王的人检查。他只能写工坊的日常:三层织法产量提升了,匠作学堂开课了,院子里那几株海棠结果子了,青涩的小果子藏在叶间,等着秋天变红。
写到最后,他添了一句:“近日读《诗经》,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之句,感念至深。世间情谊,贵在相知,贵在守望。纵相隔千里,心若在,便是归处。”
他希望她能看懂:我在等你,我会守住我们的阵地。
信写完封好,他唤来老张头,让他托工部的驿递发往南昌。老张头接过信,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压低声音说:“李总办,昨夜……又有人翻墙。”
李远心头一紧:“什么时候?在哪儿?”
“三更左右,在后院。”老张头脸色发白,“王统领带人追出去,没追上。那人身手极好,翻墙如履平地。但这次……没埋东西,只是在墙根下,用石子摆了个图案。”
“什么图案?”
老张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用炭笔画了个简图:三个小石子摆成三角形,中间放了一块较大的石子。
李远盯着这个图案,眉头紧锁。三角形在军中常用来表示“稳固”“防御”,但中间那颗大石子……像是在标记什么目标。
“王统领说,这像是夜不收用的标记。”老张头继续道,“三角形指向方位,中间的石子表示目标距离或重要性。但具体什么意思……王统领也拿不准,只说这不是寻常贼人能懂的。”
夜不收的标记?李远想起王栓子。可王栓子是自己人,而且如果是他做的,没必要这么隐秘。
除非……是其他夜不收,在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就老奴和王统领,还有昨夜巡夜的两个兄弟。”老张头道,“王统领已经交代了,谁都不许外传。”
“做得好。”李远将图纸折好收起,“继续加强巡防,尤其是夜间。如果再发现这种标记,立刻报我,但不要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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