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雨水渐多。
西苑的宫墙上爬满了新绿的藤蔓,太液池的水涨了半尺,澄澈的水面倒映着岸边垂柳的嫩黄。梳棉工坊院子里的那几株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在细雨中沾着晶莹的水珠,风一过便簌簌落下一阵花雨。
李远站在值房窗前,手里捏着朱清瑶的第二封信。
这封信比上一封更短,措辞更谨慎,连那些隐语都少了。只说她母亲病情稳定,父亲整日忙于园艺,南昌春日晴雨不定,嘱他注意添衣。信末附了一小包晒干的藜蒿,说是“南昌特产,可佐粥饭”。
平平常常的家书,平常得反常。
他将那包藜蒿倒在掌心,仔细检视。青灰色的干叶带着特有的香气,但翻到底层时,指尖触到一点硬物——是一枚极小、极薄的玉片,只有指甲盖大小,雕成海棠花的形状,边缘有细微的磨损。
这是朱清瑶那支海棠玉簪的碎片。
李远的心沉了下去。玉簪是她母亲遗物,平日珍视异常,若非遇到极大变故或传递极紧急的信号,绝不会损毁。
碎片边缘光滑,是精心切割的,切口很新。她是在告诉他:处境危险,但尚有周旋余地,这碎片就是她还能掌控的微小通道。
他将玉片紧紧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窗外雨声渐密,工坊里的机杼声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顾花眼带着几个匠人正在给新一批三层织物上浆,刘一斧在修缮一台投梭装置出了故障的织机,韩铁火在铁作间里敲打着一批新制的齿轮——一切如常。
但李远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变成旋涡。
午后雨歇,严文焕来了。
这位工部主事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鸦青官袍,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却比往日更亮。他进了值房,也不寒暄,径直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放在桌上。
“李总办,匠作学堂的批文下来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内阁议了三次,杨阁老最终点了头,梁阁老虽仍有微词,但未再反对。陛下朱批:‘准。着工部严文焕、西苑梳棉工坊总办李远会同办理,务求实效。’”
李远展开批文,朱红的御印赫然在目。他注意到批文末尾有一行小字:“所需银两,由内帑拨付五百两,工部营缮司拨三百两,余者自筹。”
八百两,刚好够澄心堂的修缮和前期开销,但要维持学堂运转、支付匠师束修、购置教具物料,远远不够。
“严大人,”李远放下批文,“批文虽下,但款项……”
“内帑的五百两,三日内可到。”严文焕打断他,从怀中又掏出一本薄册,“这是下官拟的《匠作学堂开办条陈》,李总办看看。”
条陈写得很细:生徒招募的流程、考核标准、课程安排、匠师聘任、物料管理、账目核销,甚至包括了生徒的伙食标准、住宿条件、病假制度。俨然一套完整的办学规程。
李远快速浏览,心中暗惊。严文焕在工部二十年,对官僚体系的运作果然了如指掌。这套条陈既符合朝廷规制,又留出了足够的灵活空间,显然是精心打磨过的。
“严大人费心了。”李远诚恳道,“有这份条陈,学堂之事便可有序推进。”
严文焕摆摆手,脸上却没什么喜色。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忙碌的匠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李总办,学堂的事,咱们按部就班地办,不会出大岔子。但有些事……下官得提醒你。”
他转过身,目光凝重:“永丰号案,没完。”
李远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陛下不是已经处置了么?兵部侍郎罢官,郎中下狱,涉案商贾问斩……”
“斩了吗?”严文焕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的案卷,下官托人看了。永丰号东主刘福海,判的是斩立决,但刑部大牢里的死囚名录上,没有这个名字。”
果然。那张匿名纸条说的是真的。
“大人的意思是……”
“人可能没死,也可能死了但换了身份。”严文焕走回桌边,手指敲着桌面,“更蹊跷的是,永丰号的账册、往来书信、货单,在封存后第三日,库房走了水。虽扑救及时,但关键的那几本总账,烧成了灰。”
李远想起澄心堂暗格里那本记录“甲三”收支的账册。若永丰号的账册被毁,那本暗账就成了孤证。
“工部自查呢?”他问。
“查出一堆鸡毛蒜皮。”严文焕苦笑,“几个书吏贪墨了几十两修缮银子,几个匠头虚报了工料,最大的也就是个主事收了二百两的好处费。永丰号那种动辄数万两的大案,工部内部竟然‘干净’得很——你信吗?”
李远当然不信。但他没说话,只是看着严文焕。
“下官在工部二十年,”严文焕叹口气,“有些事,不是不知道,是不能知道。永丰号能在京营冬衣采买中一手遮天这么多年,背后若是没有大人物撑腰,怎么可能?如今案子办成这样,明显是有人要断尾求生,把线索掐死在刘福海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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