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西苑梳棉工坊的院门在卯时三刻准时开启。
李远站在院中,看着匠人们鱼贯而入。少了朱清瑶那道纤秀的身影在织机间穿梭指点,总觉得工坊里空了一块。但他没时间感伤——顾花眼已经抱着一摞织物样品等在一旁,刘一斧带着两个徒弟在检修半自动织机的传动部件,韩铁火蹲在铁作间门口打磨一批新制的齿轮,火星在晨光中四溅。
“李总办,”顾花眼上前,“三层织法的样品又出了三版,您看看这浆糊的粘稠度是否合适。”
李远接过样品,指尖摩挲着织物边缘。第一版浆糊太稀,三层贴合处有细微开脱;第二版太厚,织物僵硬;第三版……
“这版不错。”他仔细检查着接缝处,“浆糊用了鱼胶?”
“掺了三成。”顾花眼点头,“熬制时加了少许明矾和蛋清,晾干后柔韧度正好,也不易发霉。老朽试过,反复揉搓五十次未见开脱。”
“就按这个配方定下。”李远将样品递还,“今日能出多少成品?”
“若全力赶工,十台织机齐开,一日可出三十尺。”顾花眼算了算,“但三层织造工序繁复,尤其中层羊毛绒絮入要均匀,熟手匠人不多。目前只能保证五台织机正常出产,一日十五尺左右。”
十五尺,做成内袍约三件。这效率太低了。
李远皱眉:“织机的半自动投梭装置,不能用在三层织造上吗?”
“难。”顾花眼摇头,“三层织造经线张力要求极高,且需要频繁停机关照中层絮绒。半自动装置适合织平纹、斜纹等简单织物,对这种复杂工艺……反倒容易出错。”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马蹄声。一名工部书吏匆匆下马,捧着一卷文书进来:“李总办,严主事让下官送来急件。”
李远接过展开,是严文焕亲笔所书的《请设匠作学堂并修订则例疏》副本。疏文措辞严谨,先以永丰号案为引,痛陈匠作规制陈旧、监管不力之弊;再提出设立匠作学堂培养实务人才、修订则例以适应当下需求的主张;最后详列澄心堂修缮预算、课程设置、师资来源等具体方案,条理清晰,数据详实。
文末附了严文焕的私信:“……疏已上呈,陛下留中,令内阁议处。杨阁老(杨廷和)初阅未置可否,梁阁老(梁储)似有疑虑。然司礼监张公公处已打点,当无大碍。修缮款项,营缮司已拨三百两,余数需待疏准后补足。学堂之事,宜速不宜迟,李总办可先行动工,某当尽力周旋。”
先斩后奏。严文焕这是要造成既成事实,逼朝廷认可。
李远将信收起,对书吏道:“回复严大人,李某即日便开工修缮澄心堂,所需物料清单稍后送达工部。”
书吏领命离去。李远转身看向顾花眼:“顾师傅,三层织造的事,还得请您多费心。十五尺太少了,至少要提到一日三十尺,才能赶在入冬前为边军备足内袍。”
“老朽明白。”顾花眼点头,“这几日我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简化些工序。另外……李总办,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
“清瑶郡主这一走,”顾花眼压低声音,“工坊里那些从宁王府来的匠人,您得多留意些。老朽不是疑心他们,只是……非常时期,小心无大错。”
李远心中一凛。工坊里有五名匠人是朱清瑶从南昌带来的,一直负责织锦花样和染色工艺,平日勤恳本分。但顾花眼的提醒不无道理——朱清瑶在时,这些人自然忠心;如今她回了南昌,若宁王真有异心,这些人会如何?
“我知道了。”李远点头,“此事我会妥善处理。”
送走顾花眼,他走进正屋值房,铺开纸笔,开始拟写澄心堂的修缮物料清单。木材、砖瓦、石灰、青灰、麻刀、铁钉……一项项列下去,脑子里却同时在盘算其他事:工坊安全、人员排查、北疆军情、还有那张神秘的匿名纸条。
永丰号东主未死?若真如此,是谁救了他?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皇帝亲自下旨“斩立决”,这样都能让人逃脱,背后的能量该有多大?
正凝神间,门外传来老张头的声音:“李总办,有人求见,说是宣府来的。”
宣府?李远起身:“请进来。”
进来的是个风尘仆仆的汉子,三十出头,面容粗犷,穿着半旧的靛蓝短打,腰间挂着个鼓囊囊的皮袋。他一进门就单膝跪下:“宣府夜不收王栓子,奉鲁将军令,给李总办送信!”
夜不收——边军中最精锐的哨探,常深入虏境侦察,九死一生。鲁广孝竟派这样的人来送信,可见事情紧急。
李远连忙扶起他:“王兄弟辛苦,快请坐。”又朝外喊道:“张伯,沏茶来!”
王栓子却不坐,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又从皮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并放在桌上:“鲁将军交代,信务必亲交李总办手中。这布包里的东西,也请李总办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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