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西苑工坊
油灯添了三次,烛芯剪了五回。
紫檀木匣里的手抄本已全部取出,在长案上铺开三十余册。泛黄的纸页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岁月沉淀的柔光,墨迹或浓或淡,有些字迹因潮气洇染而略显模糊,但整体保存完好。
李远、朱清瑶、刘一斧、韩铁火四人各据一案,埋头翻阅。室内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匠人们对某些古法技艺发出的惊叹。
“公子,您看这段!”李柱识字不多,但被安排整理散页,此刻捧着一页残片过来,“这上面画了个……带轮子的织机?”
李远接过,那是一张手绘草图,线条简洁但结构清晰:一台织机底部装有四轮,旁有小字标注“行军织机,永乐十一年制,可随营移动”。图下方还有备注:“北征时,随军匠户携此机,日织布三丈,供修补营帐、制绑带之用。”
“行军织机……”李远眼睛一亮,“这思路妙!咱们的梳棉机、织机虽效率高,但过于笨重,难以移动。若边军前线急需修补冬衣,还得送回后方工坊。若有这种可移动的轻便织机——”
“那可解大急!”刘一斧凑过来看,手指在草图上比划,“您看这框架,用的是榫卯活扣,可快速拆卸组装。轮子是硬木包铁皮,粗糙路面也能走。就是这梭口机构……画得简单了,真要织布,得改进。”
韩铁火闷声道:“铁皮包轮,我能做。”
朱清瑶也放下手中册子,轻声道:“我这本《宣德五年火器改良录》里,记载了当时匠作大匠改进‘迅雷铳’的故事。工部最初以‘铳管加长恐炸膛’为由反对,宣德皇帝亲自试射改良后的火铳,连发三铳无恙,遂下旨:‘匠作革新,当以实测为据,勿以空言阻之。’”
她念出最后那句“勿以空言阻之”,声音虽轻,却在寂静的工坊里格外清晰。
李远心中震动。这句话,与永乐皇帝那句“岂是太祖本意”,何其相似!原来大明鼎盛时期,帝王对匠作革新的态度如此开明务实,而工部守旧势力与匠人实干派之间的博弈,早已上演过无数次。
他加快翻阅速度,在一册《永乐九年匠役考成实录》中,发现了一段关键记载:
“永乐九年三月,工部奏:边镇请造‘轻便绵甲’五千领,需银三万两。时有匠户陈大义上疏,言可改良织机,以羊毛混纺,成本可减半。工部斥其‘妄议朝政’,下狱。成祖闻之,召陈大义至御前,令当庭制甲。陈制甲一领,较旧甲轻十斤,暖倍之。成祖抚甲叹曰:‘此甲若早制三年,北征将士可少冻毙千人。’遂释陈大义,擢为工部匠作司大使(正九品),专司军衣改良。并谕工部:‘凡匠户有实技革新者,可直接呈奏,勿以出身阻才。’”
李远的手指停在这段文字上,呼吸微促。
陈大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匠户,因提出技术改良而下狱,又因当庭实证而被破格提拔。更重要的是,成祖皇帝那句谕旨——“凡匠户有实技革新者,可直接呈奏,勿以出身阻才。”
这简直是为他眼下面临的处境,量身定做的历史先例!
“找到了。”李远将册子推到案中,朱清瑶、刘一斧、韩铁火都围过来看。
朱清瑶逐字读罢,眼中泛起波澜:“成祖皇帝……竟有此等胸襟。”
刘一斧虽不全识得那些文绉绉的字句,但“匠户”“擢为正九品”“专司军衣改良”这些关键词他看得懂。老爷子眼圈忽然有些发红,粗糙的手掌抚过那泛黄的纸页,声音发颤:“咱们匠人……老祖宗里,也有被皇上亲自提拔的……”
韩铁火盯着“可直接呈奏,勿以出身阻才”那句,沉默良久,忽然道:“李总办,这话,该让工部那些老头子看看。”
“不止工部。”李远小心合上册子,目光扫过满案旧档,“这些记载,都是咱们的‘尚方宝剑’。严文焕总说‘祖制’,可他说的‘祖制’,是僵死的条文;而真正的‘祖制’,是历代先皇面对实际问题时,敢于革新、务实求变的智慧和胆识。”
他站起身,在工坊内踱步:“把这些关键记载都抄录出来,整理成《永乐-宣德军器革新实录摘要》。尤其是成祖皇帝那几句原话,一字不改。将来若再与严文焕辩论,这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李柱,研墨!”朱清瑶已铺开新纸,“我来抄录。”
众人重新忙碌起来。朱清瑶执笔,李远口述筛选出的段落,刘一斧和韩铁火在一旁整理散页,李柱添灯油、换茶水。窗外夜色渐深,远处宫墙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工坊内的灯火却始终未熄。
五日后,西苑工坊
第一台改良织机组装完成。
这台织机以刘一斧从宣府带来的老织机为骨架,结合李远的新设计图和永乐旧档中“行军织机”的思路,进行了十三处改良。最显眼的是底部增加了四个硬木包铁皮的轮子,轮轴处装了韩铁火特制的铜套,转动灵活且耐磨。框架采用活扣榫卯,关键连接处以铁件加固,既保证稳固,又可在半日内拆卸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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