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西苑工坊
十台“铁牛”梳棉机已运抵,在院中墩位上安装完毕。黑铁铸就的机身泛着冷光,梳棉滚筒上的钢齿密密麻麻,畜力转盘上的牵引绳绷得笔直。单是看着这十台庞然巨物并排而立,便觉一股沉甸甸的实业力量扑面而来。
然而工坊内的气氛,却与这些机器的沉稳格格不入。
“公子,今天又有三个匠人没来。”李柱脸色难看,“说是户籍所在地的县衙不给开‘清白文书’,工部虞衡司那边卡着不核验匠籍。没核验,就不算正式匠人,不敢来上工。”
李远站在工坊门口,看着空了大半的匠人棚屋。原本计划招募的五十名匠人,如今只到了十八个,还都是京郊附近、手续相对简单的。从宣府“探亲”来的那六位熟手匠人,虽不受此限,但杯水车薪。
“物料呢?”李远问。
“更麻烦。”李柱从怀中掏出一叠单据,“崇文门外三家大商行,都说羊毛、棉花是‘军需特供’,没有工部批文编号不敢卖。咱们递了采购单,那边说‘要逐级上报’,已经报了三天,还没回音。石灰、铁钉这些辅料倒是能买,但价格比市价高了三成,说是‘特供加急’。”
朱清瑶从账房里走出来,手中拿着刚算完的账册:“按现在的匠人数量,十台‘铁牛’最多开动四台,日梳棉量只有预计的四成。物料库存只够支撑十天。若十天内内库拨款还下不来……”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白:工坊将无米下锅。
严文焕这手“按规矩办事”,比直白的弹劾更狠。弹劾尚有辩论余地,而行政程序上的卡壳,却如无形的蛛网,让人有力使不出。你明知是刁难,却找不到错处——工部只是“依章办事”,你能说章法不对?
“刘师傅和韩师傅呢?”李远问。
“在里头调试织机。”李柱道,“刘师傅说,匠人不够,他就亲自上机织布。韩师傅在打制新梭子,说趁这空档,把备用零件都备齐。”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马车声。一辆青篷马车停下,下来的是工部虞衡司主事赵文康。
“李总办,叨扰了。”赵文康笑容依旧,但眼底多了几分疏离,“下官奉严大人之命,前来核验西苑工坊匠籍登记情况。这是工部新定的章程:凡豹房直隶工坊招募匠人,需将名册报虞衡司备案,每旬核查一次,以防冒籍、逃役。”
说着,他身后两名书吏已捧着册簿,径直走向匠人棚屋。
李远心中冷笑。什么“备案核查”,不过是变相的监视与控制。每旬一次,工坊的匠人流动、工时安排,都将暴露在工部眼皮底下。
“赵主事请便。”李远神色平静,“只是李某有一事不明:工部对西苑工坊如此‘关照’,不知对京营原有的冬衣作坊,是否也这般‘一视同仁’?”
赵文康笑容微僵:“这个……京营作坊乃兵部直辖,工部不便过问。”
“哦?”李远点头,“那便是只‘关照’李某这一处了。赵主事,烦请转告严大人:李某虽年轻识浅,却也读过几本史书。自古专挑一处‘依章办事’的,往往不是真想办事,而是想办人。”
这话直白得近乎挑衅。
赵文康脸色变了变,干笑两声:“李总办说笑了。严大人一心为公,绝无此意。下官只是奉命行事,还望总办体谅。”
他匆匆拱手,带书吏进了棚屋。
朱清瑶走到李远身侧,低声道:“你激他无益。严文焕既出此招,必有后手。咱们得想法子破局。”
“我知道。”李远望向院中那十台沉默的“铁牛”,“他在用规矩织网,咱们就用实绩破网。他不是卡匠人吗?那咱们就不用那么多匠人。”
“不用?”朱清瑶一怔。
“对。”李远眼中闪过锐光,“刘师傅!”
“哎!”刘一斧从工坊里探出头。
“您那台改良织机,一个熟手织工,一天最多织多少布?”
“一丈二尺,顶天了!”
“若用生手呢?”
“生手?”刘一斧挠头,“那得从头教,没三个月上不了手。就算教会了,手脚慢,一天能织六尺就不错了。”
李远摇头:“我不是要教生手织布。我是要……把织布的工序拆开。”
他快步走进工坊,抓起一块炭,在地上画起来:“你们看,织布分几个大步骤:整经、穿综、投梭、打纬、卷布。其中最难的是投梭和打纬的配合,需要手脚眼协调,这是熟手匠人的核心手艺。”
炭笔画出一个简图:“但如果我们把织机改一下——投梭不用手,用机簧弹射;打纬不用脚踩,用连杆带动。织工只需坐在机前,负责理线、接断、观察布面。这样,一个熟手织工,能否同时照看两台、甚至三台织机?”
工坊内一时寂静。
刘一斧盯着地上的图,眼睛渐渐睁大。韩铁火蹲下身,手指在“机簧弹射”和“连杆打纬”两处反复比划。
“这……这能行吗?”刘一斧声音发颤,“投梭用机簧,力道不好控制,梭子容易飞出去。打纬用连杆,节奏怎么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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