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遣队出发后的半月间,南昌城外的漕运码头,成了百工坊与织造坊北上人员及物资的集散中心。时值秋末,正是漕粮北运的尾期,码头终日里帆樯如林,号子声、装卸声、车马声喧腾不息,空气中混杂着河水、粮食、货物与汗水的复杂气味。
在码头东侧一片被王府提前包下的专用泊位和货场上,景象尤为忙碌。一车车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木材、铁料、工具、器械部件,一包包标注着“湖州精棉”、“松江麻线”、“南昌胶漆”字样的原料,一箱箱装着图样册、颜料样本、文书账簿的箱笼,还有临时搭建的芦席棚下堆积如山的粮袋、腌菜坛、药材箱、御寒被服……正被身着统一号衣的力夫与匠人们,井然有序地搬运上两艘吃水颇深的平底漕船和一艘稍小些的客货两用船。
李远站在货场边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持厚厚的清单,对照着眼前的景象,不时与身边的几名管事低声确认。江风吹动他青布直身的衣角,也带来深秋的寒意。他脸色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专注。
“刘师傅要的那批阴干三年的柞木和榉木,都上甲字号船了吗?特别是那几根做主梁的,务必固定稳妥,不能受潮。”
“回总办,都上去了,用了双层油布裹缠,底下垫了隔板,船工老把式亲自绑的缆,万无一失。”
“韩师傅那五吨生铁料和焦炭,分装两船,注意防火,舱内多撒石灰防潮。专用模具箱单独存放,标识要醒目。”
“是。铁料与木料、易燃物分舱,已反复检查。”
“顾师傅的那些颜料、花样稿本、绢素,都装入防水的樟木箱了吗?单独舱室,务必干燥通风。”
“均已照办,郡主亲自检查过,还放了不少防虫的芸香草。”
“北上人员的个人行李、工坊统一配发的冬装被褥,都按名单发放、登记上船了吧?”
“昨日已全部发放完毕,今日只等人员登船时随身携带。”
李远一一核对着,不放过任何细节。这半个月,他几乎是以工坊为家,睡不过三个时辰是常事。名单确认、物资采买验收、装船方案、沿途安保、与漕运衙门的协调、乃至北上人员的临行培训……千头万绪,几乎榨干了他每一分精力。但看着眼前这庞大而有序的装载场面,听着各环节管事清晰肯定的回答,一股沉甸甸的踏实感与隐隐的豪情,也在胸中升腾。
“李总办!”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远回头,见朱清瑶正沿木梯走上高台。她今日换了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窄袖骑装,外罩一件银鼠皮里的披风,长发依然利落绾起,只簪着一支简洁的银簪。半月的高强度统筹,让她清减了些许,下颌线条更显分明,但眸光湛然,步履间带着一如既往的从容。
“郡主。”李远拱手。半月来,两人几乎日日碰头商议,默契日深,许多事情只需一个眼神便能领会。朱清瑶主内,坐镇筹备司,协调王府资源,应对各方关系,处理文书银钱;李远主外,紧盯技术筹备、物资调配、人员调度。内外配合,方将这庞杂无比的筹备工作,推进到如今只待启航的地步。
“都差不多了。”朱清瑶走到台边,俯瞰着下方忙碌的景象,微微颔首,“父王那边刚传来消息,湖广、山东两路的采购队伍,已初步接上头,虽价格比预想略高,但第一批羊毛和棉麻料,十日内可陆续发往宣府方向。江西境内的调查…有些眉目了。”
李远精神一振:“哦?”
朱清瑶压低声音:“截买羊毛的那伙人,资金流水最终指向南昌几家不起眼的钱庄,但这些钱庄背后,隐约有徽州商帮的影子。更重要的是,其中一家钱庄的东家,一个多月前,曾与一位从南京来的客商密会数次。那位客商…虽未查明确切身份,但其随从的口音和做派,不似寻常商贾,倒有几分…京师某些衙门里胥吏的味道。”
“京师…”李远眼神一凝。果然,触动的利益网络,比想象的更上层,也更深邃。“徽商财力雄厚,关系网复杂,若与京中某些人勾连,确实有能力也有动机做这种事。他们这是未雨绸缪,想从源头掐断我们?”
“或许不止是掐断。”朱清瑶眸光转冷,“更是警告,也是刺探。看看我们的反应,摸摸我们的底牌。父王说,让我们不必过于纠结于此,但需心中有数,沿途务必加倍小心。京里…或许也有人,并不乐见此事太顺,或者,不乐见此事由我们做成。”
李远缓缓点头。朝堂博弈的阴影,果然已经开始笼罩这支北上的技术队伍。他望向江面上那两艘已装载大半的漕船和旁边稍小的客船,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行的端,做得正,为的是边军将士,为的是社稷安宁。只要工坊建成,冬衣产出,一切阴谋诡计,在实实在在的功绩面前,都将黯然失色。”
“正是此理。”朱清瑶赞同,随即转换话题,“人员那边如何?家眷安置可都妥帖了?今日午后,便是约定的登船时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