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向北,便是真正的北地了。
在襄阳码头,庞大的物资与人员完成了从水运到陆运的转换。两艘漕船上的货物被小心翼翼卸下,分装进上百辆骡马大车,用粗麻绳和油布反复加固。客船上的百余人也悉数登岸,与早已在此等候、从南昌经陆路先期抵达的部分护卫及辅助人员汇合,组成了一支规模更加庞大的车队。车辚辚,马萧萧,当这支绵延近半里的队伍碾过襄阳北门的青石板路,踏上通往南阳的官道时,连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味道,似乎都带上了与江南水汽迥异的干硬与粗粝。
离别的愁绪与航程中的紧张,很快被更为现实、更为琐碎的旅途艰辛所取代。李远骑着一匹性情温顺的青骢马,行走在车队中段,目光不断扫视着前后。朱清瑶则坐在一辆加固了车壁、铺着厚毡的马车内,车帘半卷,便于她随时观察外界情况。
最初的几日,尚在河南南部平原,官道还算平坦,虽已是深秋,但田野间尚有未收尽的晚茬作物,村落也显稠密。然而北地的干燥与风沙,已初见端倪。细密的尘土无孔不入,不过半日,人的头发、眉毛、衣领便蒙上一层灰黄,开口说话都能尝到沙粒的质感。来自江南的匠人们,尤其那些常年待在作坊内的织工、画师,最初对此极不适应,咳嗽、揉眼者不在少数。
“这北边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一个年轻织工用头巾紧紧裹住口鼻,瓮声瓮气地抱怨。
“这才哪到哪?”车队里一个从南昌便加入的北地籍贯的老车夫闻言嗤笑,“等过了黄河,进了真定府地界,那风才叫厉害,裹着砂石,打在身上劈啪作响。冬天更是了得,白毛风一起,天地都看不清,能把人冻成冰棍!”
匠人们听得暗暗咋舌,但眼中除了畏难,也隐隐生出几分对未知地域的好奇与征服欲。
李远与朱清瑶对此早有预料。出发前便已备下大量的面巾、头巾、护手油膏,并严令所有人白日尽量用布巾遮住口鼻耳颈,早晚用冷水拍脸以增强皮肤耐受力。饮水也做了规定,不得贪凉猛饮生水,需喝煮开晾温的茶水。即便如此,几日下来,仍有人出现了嘴唇干裂、皮肤红肿瘙痒的情况,随队的郎中便忙碌起来,分发自制的润肤药膏。
行路本身更是对体力和耐心的极大考验。车队庞大,行进速度缓慢,每日最多能走四五十里。遇到道路狭窄或桥梁失修处,便需耗时费力地疏导、加固甚至临时抢修。沉重的货车对牲口和车辆都是严峻考验,不时有车轮陷入泥坑、车轴发出不堪重负呻吟的情况发生。每到此时,刘一斧、韩铁火便会带着手下的匠人上前,或垫木撬轮,或紧急修理,往往弄得一身泥汗。
这日晚间歇在一处驿站外空场,篝火点点,炊烟袅袅。李远正与几名管事核对当日损耗和次日路线,却见刘一斧沉着脸,带着两个木匠徒弟,拖着一根断裂的车轴走了过来。
“李总办,你看。”刘一斧将断裂处展示给李远看,断面木质纹理粗糙,有明显旧伤,“这根车轴用的是杨木,木质松软,本就不堪重载,且这断裂处早有裂纹,未曾妥善修补。今日不过是过一个小坎,便断了。若非发现及时,整车货物倾覆,损失就大了。”
李远眉头紧锁,接过断裂的车轴仔细查看。这批车辆是王府通过牙行在襄阳统一雇买的,当时时间紧迫,只核验了数量和新旧,未曾逐一细查车轴这等关键部位。
“是我们疏忽了。”李远沉声道,“刘师傅,劳烦您带人,连夜将车队所有车辆的车轴、车轮、关键承重部位仔细检查一遍,有隐患的立即标记,明日一早集中修理更换。所需木料…我们随车带的柞木边料可否应急?”
刘一斧点头:“柞木坚韧,做临时替换或加固再好不过。我这就带人去查。只是…”他顿了顿,“这一路北上,道路只会越来越难走,对车辆损耗极大。到了宣府,建坊之初,运输建材、物料,同样需要大量可靠车辆。我们需得尽早打算,或在当地购置,或从南方调运一批真正结实耐用的车架过来。”
“刘师傅考虑得是。”李远记下此事,“待与宣府方面接上头,此事需作为紧要事项提出。今夜就辛苦您和诸位师傅了。”
刘一斧摆摆手,带着徒弟匆匆去了。火光映着他沾满尘土和木屑的背影,依旧挺拔。
李远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转身走向朱清瑶的马车。她正借着车辕上悬挂的风灯,查看这几日各处汇集来的消息简报,其中便有湖广、山东采购小队发回的最新进展,以及鲁广孝从九江传来的一些零散情报。
见李远过来,朱清瑶放下简报,递过一个温热的铜手炉。“听说车轴断了?”
“嗯,已让刘师傅带人连夜检修。是我们先前查验不细。”李远接过手炉,温热的触感让他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稍稍舒缓,“北地路况与车辆损耗,比预想更甚。得提醒宣府那边,早做车辆储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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