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宁王府,内书房。
此处与外间“耕读轩”的随性不同,陈设更为规整肃穆。紫檀木大案后,宁王朱宸濠难得地没有摆弄他的花草或新奇物件,而是背手立于悬挂的巨幅《江西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九江府的位置。窗外天色向晚,暮光给室内镀上一层暗金的轮廓,也让宁王惯常带着几分跳脱笑意的脸庞,显出了几分属于藩王的深沉与威仪。
朱清瑶立于案前,已将鲁广孝来信内容及与李远商议的初步对策,条理清晰地禀报完毕。她语声平稳,但眉宇间凝着一丝冷意。
书房内一时静默,唯有铜漏滴水,发出规律而细微的声响。
“呵,”半晌,宁王忽然轻笑一声,转过身来,脸上那点深沉迅速褪去,换上一种近乎玩味的表情,“沈家?不对,沈家没这么快的手脚,也没这么准的眼力。南昌到九江,快马加鞭也要一日夜。你们议定北上、着手抽调匠人才几天?那边就连截三处羊毛货源…这分明是早就盯着,就等着你们动呢。”
他踱步到案后坐下,随手拿起案头一枚镇纸——那是李远当初烧制的“卧牛青”陶兽,摩挲着冰凉的釉面,眼中精光闪动:“江右口音…与沈家旧日隐秘渠道有染…鲁广孝这老行伍,鼻子倒是灵。看来,咱们这位‘老朋友’,在江西的根须,比本王想象得还要深些,断了几条明面上的枝干,暗地里的毛细须子,倒是能隔空吸血。”
“父王的意思是?”朱清瑶问。
“不是沈家,也是与沈家一脉相承、利益攸关的那伙人。”宁王将陶兽镇纸“嗒”一声轻轻放回案上,“生意做到他们那份上,朝中岂能无人?断了他们在九江的财路,掀了他们埋在百工坊的钉子,如今又要大张旗鼓北上,做那可能动摇江南织造乃至军需旧例的‘大事’…有些人,坐不住了。截羊毛,不过是小试牛刀,给个警告,添点麻烦。”
他看向朱清瑶,语气转冷:“清瑶,李远,你们可知,这‘御寒冬衣’之事,触动的可不止是几件衣服的生意?江南苏松,湖广江右,多少人家靠着传统的棉布、丝绸、乃至劣质毛毡供应边军过活?其中利益纠葛,盘根错节。你们那混纺呢料若真成了气候,量产开来,便是动了无数人的奶酪。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边军冬衣供应,向来是某些人吃空饷、以次充好的肥缺。你们要实打实做出十万套上等冬衣,让将士们真穿暖了,岂不是断了人家的财路,打了人家的脸?”
李远站在朱清瑶侧后方,闻言心中一凛。他之前更多是从技术、物料、管理角度思考困难,宁王这一席话,却**裸地揭开了利益斗争的面纱。技术革新从来不只是技术问题,更是利益重新分配的问题,古今皆然。
“父王所言,孩儿与李远亦有揣测。”朱清瑶冷静应道,“然圣命已下,军令状已立,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唯有迎难而上。他们暗中使绊,我们便见招拆招。截了九江的羊毛,我们便另寻他路。天下产毛之地,并非只有九江一处。”
“不错。”宁王赞许地点点头,“慌什么?他们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你们做对了,戳到痛处了。对付这等鬼蜮伎俩,首要自己不能乱。”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广开采购渠道,是对的。但不够快,也不够稳。”
他略一思索,快速下令:“第一,本王会立即手书几封,给湖广布政使、山东都转运盐使司的几位旧识,他们是地头蛇,由他们出面牵线或提供便利,比你们自己像无头苍蝇般乱撞要快。第二,江西境内,本王亲自派人去查,看看是哪路牛鬼蛇神,手伸得这么长。第三,”他看向李远,“你们那混纺呢料,羊毛是关键,但未必全是羊毛。鲁广孝信中说截买者专购上等湖羊毛?那好,次一等的羊毛,掺杂其他兽毛(如兔毛、驼毛)的毛料,乃至加大棉麻比例,是否可以应急或部分替代?工艺上要立刻着手试验!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李远立刻躬身:“王爷明鉴。学生立刻着手试验调整混纺比例,并研究其他廉价易得纤维的加入。此外,宣府当地或可收购部分牛羊皮,硝制后作为冬衣内衬或靴帽材料,亦是御寒之道。”
“嗯,脑子转得快。”宁王脸色稍霁,“这就是了。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记住,你们此去,核心是完成圣命,做出冬衣。任何阻碍,都是次要矛盾,解决它,或者绕过它,但不要被它缠住手脚,忘了主要目的。”他顿了顿,语气放缓,“清瑶,你执意要随行北上,父王不拦你。但北地凶险,非止天寒地冻,人心鬼蜮,恐更胜南方。李远,”他目光转向李远,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本王将清瑶的安危,部分托付于你。遇事,多思量,稳为上。”
李远心头一震,知道这不仅仅是叮嘱,更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与责任。他肃然长揖:“学生谨记王爷教诲。必竭尽所能,护郡主周全,亦不负圣命王爷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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