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深,南昌城西的宁王府织造坊正式开炉那日,李远天未亮就站在了坊院中央。
五座连排工坊依水而建,青瓦白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从东往西,桑叶库房、蚕室、缫丝房、染色坊、织机房——这是他向宁王呈报的“全链”构想第一次具象成土木。空气里飘着桐油、生丝和新鲜木料混合的气味,工匠们抬着器物进进出出,脚步声杂乱却透着股生机。
“李坊主!”刘一斧抱着一摞图纸从木作间钻出来,额上汗津津的,“十二台新织机的框架,今日午时前能全部立起来。但韩铁火那边的梭子、综框铁件……”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是要再等三天。”
话音未落,铁作坊门帘一掀,韩铁火探出半张黑脸,手里还拎着把烧红的铁钳:“刘师傅,你那木架榫卯尺寸,前后改了两回。我铁件照着三日前你给的图打了,如今对不上,能怪谁?”
李远抬手止住两人话头。
他走到院中石台边——那是前日特意让工匠垒的,上面摊开着织造坊的全局图。炭笔线条勾勒出各坊位置、物料流向、人员动线。
“刘师傅,”李远指向图纸上木作间位置,“你改尺寸,是因发现老式织机‘综框’升降轨迹不匀,织锦时易断线,对否?”
刘一斧一愣:“是……李坊主如何得知?”
“昨日夜里,我查了你们试制的第一台样机。”李远转身看向韩铁火,“韩师傅,刘师傅改尺寸后,是否遣学徒去你作坊送过新图?”
韩铁火皱眉回想,身后一个年轻铁匠怯生生探出头:“师父,昨日下午……刘师傅那边的阿树是来过,说改了两处尺寸。您当时在锻打那批熟铁梭头,让我接了图放在案上……”
“那你为何不报?”韩铁火瞪眼。
“我、我看您忙,想等这批梭头打完再说……”年轻铁匠缩了缩脖子。
李远轻轻敲了敲石台。
场中静下来。
“从今日起,”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各坊间图纸、物料、消息往来,一律用这个。”李远从袖中取出几块打磨光滑的木牌,每块半个手掌大小,中间刻着凹槽,“重要变更,填写‘变更单’——我昨夜拟的格式,一式两份,送件坊留底,收件坊签收。寻常物料交接,用这‘对牌’。送料人持一半,收料人持另一半,两牌合榫无误,方可交接。”
刘一斧接过木牌细看,只见凹槽纹路复杂,绝非轻易能仿制。
“这法子……”韩铁火掂了掂铁牌,“倒像是军中粮草调拨的规矩。”
“本就是从《武经总要》里化来的。”李远微笑,“织造坊如今要统管桑田到锦缎全链,每日物料何止百项?若全靠口头相传,不出半月必乱。”
他顿了顿,看向两位大匠:“至于那批对不上的铁件——刘师傅,你改尺寸是为求好,但流程未通,是你的疏失。韩师傅,坊内消息未及时上达,是你管束不严。这批铁件,今日午前重新锻打,工时各记一半失误。可有异议?”
刘一斧与韩铁火对视一眼。
“无异议。”两人同时拱手。
李远点头:“去忙吧。午时我要看第一台完整织机试转。”
众人散去后,李远才轻轻舒了口气。他走到蚕室窗外——里面数十架蚕匾层层叠叠,新收的蚕蚁已孵出,黑芝麻般铺在嫩桑叶上。陈阿嬷正带着几个蚕娘巡看,动作轻柔得像怕惊了初雪。
“坊主。”陈阿嬷见他来,忙擦手出来,“这批蚕种是湖州来的‘莲心种’,吐丝长,性子却娇。这几日天气忽冷忽热,老身担心……”
“阿嬷放心。”李远从怀中取出一卷纸,“这是我前几日画的‘温湿计’。中间这根细管,灌了染色的灯油,温度升降,油柱便涨缩。蚕室四角各挂一支,专人每隔一个时辰记录一次。若温度过低,隔壁暖房已备好炭盆,通过墙内陶管缓缓送暖,不会骤冷骤热。”
陈阿嬷接过那纸,虽不识字,却看得懂图上精巧的机关。她眼眶忽然有些热:“老身养了一辈子蚕,都是靠手摸、眼看……坊主这法子,能让小蚕少死多少啊。”
“只是辅助。”李远温声道,“真要养好蚕,还得靠阿嬷这样的老师傅经验。我已请人腾出西厢房,以后每日收工后,请阿嬷给年轻蚕娘讲讲节气、病害、选叶的诀窍——咱们记下来,编成《养蚕辑要》,后世学徒也能依循。”
陈阿嬷怔怔看他,半晌才重重点头:“好、好……老身这点本事,总算不至于带进土里。”
正说着,坊院门口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李远回头,见朱清瑶一身靛青棉袍,作寻常士子打扮,手里却拎着个竹编食盒,笑盈盈走来。
“李坊主好大威风。”她声音里带着调侃,“方才在门外就听见你发落两位大匠,条分缕析,连《武经总要》都搬出来了。”
李远无奈一笑:“郡主又取笑我。”
“哎,今日是‘朱青’。”朱清瑶眨眨眼,晃了晃食盒,“听说某人天不亮就来了,怕是连朝食都未用。本……本公子特意从城南‘桂香斋’带了蟹黄包子,再不吃可凉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