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尽时,织造坊的十二台新织机终于齐声鸣响。
清晨,李远推开织机房的木门,迎面便是“咔嗒—咔嗒—”的节奏声,如春蚕食叶,绵密不绝。十二张机杼前,织工们腰背笔直,手递梭、脚踏综,素色经线在晨光中泛着温润光泽,银质小梭穿梭如飞。
顾花眼正弯腰在第一台机前,指尖轻抚刚织出寸许的锦面。见李远来,他直起身,眼中带着罕见的激动:“坊主请看——这暗花,成了。”
李远凑近细看。天青色的底子,月白色的波纹若隐若现,需得侧光才能看清那水波流动的质感。最精妙的是波纹间那一叶小舟,用捻了银箔的丝线勾边,细如发丝,却因银光折射,在锦面上形成一种“时而浮现、时而隐去”的错觉。
“顾师傅好手艺。”李远由衷赞叹,“这‘隐线’之法,连我都未曾想到。”
“是老法子。”顾花眼难得露出笑意,“宋时‘绰丝’有过类似技巧,但多用金线,显得富贵逼人。我改用银线,又特意捻得松些,让银箔在丝线间若断若续,才有这似有似无的味道。”
他指向锦面一角:“只是有个难处——这银线太软,织到三寸以上就容易断。刘师傅改了几次梭子轨道,仍不理想。”
李远蹲身查看机杼。银线从梭子中抽出时,因与经线摩擦,确实已有轻微起毛。
“或许……不该从梭子着手。”李远沉吟,“银线脆弱,减少摩擦才是根本。”他转头唤来一个学徒,“去铁作坊,请韩师傅打几个小铜环,内壁要磨得镜面般光滑。再取些蜂蜡来。”
不多时,韩铁火亲自送来铜环。李远将铜环固定在经线架上,让银线从中穿过,再涂上薄薄一层融化的蜂蜡。
“再试。”
织工重新投梭。这一次,银线滑过铜环,如流水过石,再无滞涩。一尺、两尺……锦面上的小舟轮廓逐渐完整,银光流转,宛如月下真有一叶扁舟随波荡漾。
满屋织工都停了手,屏息看着。
当第三尺锦缎滑出卷轴时,顾花眼长舒一口气,眼眶竟有些发红:“三十年了……老夫总算织出一幅自己满意的锦。”
李远拍了拍他的肩:“这才刚开始,顾师傅。”
正说着,刘一斧匆匆进来,面色凝重:“坊主,出事了。”
院中石台上,摊着几匹刚染好的缎子。本该是湖蓝色,却斑斑驳驳染着暗红污迹,像生了锈。
“这是昨日染的第三缸。”刘一斧沉声道,“前两缸都好好的,这缸染到一半,突然就花了。染匠老吴说,是染料里混了东西。”
李远拈起一点染料渣,在指间捻开,又凑近闻了嗅:“有铁腥味。”
“是铁锈。”韩铁火从后头跟来,黑着脸,“我查了染缸,缸底有刮痕——有人故意用铁器划了缸,染料里的矾一遇铁,就出这锈色。”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收工后。”刘一斧压低声音,“染房是上锁的,钥匙只有老吴和坊里管库的有。但今早锁完好无损,窗户也关着。”
李远环视院中。工匠们虽各忙各的,却有不少目光偷偷往这边瞥。织造坊开工半月,人心尚未完全凝聚,有人作乱并不意外——只是这手段,不像普通匠人泄愤,倒像是……
“坊主!”一个年轻蚕娘慌慌张张跑来,“不好了,西厢蚕室的蚕……蚕突然不吃叶了!”
李远心头一凛,疾步往蚕室去。
西厢里,陈阿嬷正对着几架蚕匾掉泪。匾中,本该白白胖胖的三眠蚕,此刻大多蜷缩着,桑叶几乎未动。
“昨日还好好的……”陈阿嬷声音发颤,“今早喂叶,就成这样了。老身查了温度、湿度,都正常。叶也是新鲜的……”
李远俯身细看。蚕体未见明显病斑,但行动迟缓,有些蚕嘴角有细微的白沫。
“阿嬷,昨日的桑叶从哪里采的?”
“还是后山自家桑园,老身亲自盯着人采的。”陈阿嬷忽然想到什么,“啊呀!昨日下午……有个外乡人来问路,说是什么‘湖州来的蚕药商人’,在桑园边转悠过。守园的老赵跟他聊了几句,还喝了人家一碗茶……”
“老赵呢?”
“今早告假了,说是肚子疼。”
李远闭了闭眼。
一日之内,织机、染房、蚕室三处同时出问题。这不是内贼作乱,是有外敌在系统性地破坏。
“刘师傅,”他转身,“立刻查这几日所有进出坊的人员记录,尤其是生面孔。韩师傅,带人彻底检查所有器械、原料,一处都别漏。顾师傅,织机房的成品、半成品全部封存检查。”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从此刻起,织造坊只出不进。坊内所有人,未经我允许不得离坊。已离坊的,记下名字去向。”
众人领命散去。李远独自站在蚕室窗前,看着匾中萎靡的春蚕,手指在窗棂上缓缓收紧。
“李坊主。”
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朱清瑶不知何时来了,一身藕荷色衫裙,发髻微乱,像是匆匆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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