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申时初刻。
李远站在宁王府西侧门的小角门外,第三次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一套半新的靛青棉布直裰,浆洗得干净挺括,袖口和下摆连个线头都没有。头发也仔细梳过,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
他还是觉得……这身打扮去见一位藩王,实在有点寒酸。
“李兄。”
身后传来朱清瑶的声音。李远转身,看见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交领襦裙,外罩月白比甲,头发梳了个简单的堕马髻,插了支白玉簪。脸上薄施脂粉,看起来比平时在百工坊时柔和许多,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有神。
“郡主。”李远拱手。
“叫我朱青就好。”朱清瑶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我爹已经在耕读轩等着了。记住我跟你说的——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别紧张。他要是说些……不着调的话,你听着就行,别当真。”
李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两人从角门进了王府。门后是个小花园,种着些常见的花草,一条青石板小径蜿蜒向前。穿过两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约莫两亩大的园子,东边搭着葡萄架,架上还挂着些晚熟的紫葡萄;西边是几畦菜地,种着白菜、萝卜、还有几株辣椒,红绿相间,长势喜人;北边有座三开间的轩馆,白墙灰瓦,檐下挂着块木匾,上书三个朴拙的大字:耕读轩。
轩前有口水井,井边放着木桶和扁担。井台边还蹲着个人,正低头鼓捣着什么。
李远定睛一看,那人穿着件半旧的靛蓝棉袍,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两截结实的小臂。头上没戴冠,只用一根木簪随便绾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此刻正专心致志地……给一个木桶刷桐油?
“爹。”朱清瑶唤了一声。
那人抬起头——正是宁王朱宸濠。
李远连忙躬身行礼:“草民李远,拜见王爷。”
“免了免了。”朱宸濠摆摆手,手里的刷子还在往下滴油,“等会儿啊,我这桶快刷完了。这玩意儿不趁天好刷油,开春该裂了。”
他说得极其自然,好像刷桶是件天大的正经事。
李远直起身,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站在原地。朱清瑶倒是很习惯,走到井台边,看了看那木桶:“爹,您这刷得……有点厚了吧?油都快淌下来了。”
“厚点好,厚点结实。”朱宸濠又刷了两下,这才满意地放下刷子,将桶拎到太阳底下晾着,然后拍拍手,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李远。
那眼神……怎么说呢,不像王爷看匠人,倒像是菜市场大妈挑萝卜——仔细,挑剔,还带着点好奇。
“你就是李远?”朱宸濠开口,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是。”
“改良织机那个?”
“是。”
“听说你还会种地?”
李远一愣:“略知一二。”
朱宸濠点点头,忽然伸手,指着西边那几畦菜地:“那你看看,我那白菜,为什么叶子都卷边了?”
李远:“……”
朱清瑶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李远回过神来,走到菜地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白菜长势其实不错,叶子肥厚,就是边缘有些卷曲,颜色偏黄。
“王爷,”他斟酌着用词,“这白菜……可能是缺水了。最近天干,虽然早晚有露水,但土里的水分不够。另外,叶子发黄,可能是缺肥。种菜前,地里施过底肥吗?”
朱宸濠也蹲到他旁边,像个虚心求教的学生:“施了!我让人拉了三大车粪肥,全翻地里了!”
“那可能是施肥太集中,烧根了。”李远解释,“粪肥得充分腐熟,施的时候还得拌匀。否则肥力不均,有的地方肥多烧根,有的地方肥少不长。”
“哦——”朱宸濠拖长了音,恍然大悟状,“怪不得!我说怎么这畦长得好,那畦就蔫吧!”他一拍大腿,“明天我就让人重新弄!”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行了,进屋说。”
三人进了耕读轩。
轩内陈设简单得让李远有点意外。正中一张大书案,案上堆着些书册、图纸、还有几件奇奇怪怪的物件——一个像是自行设计的漏刻(水钟),一个木制的几何模型,甚至还有……一个歪歪扭扭、明显是手工捏的陶土小人?
靠墙是两排书架,书塞得满满当当,有些书脊上的字都磨没了。窗边有张矮几,几上摆着茶具,旁边放着几个蒲团。
整个屋子,与其说是王府轩馆,倒更像是哪个老秀才的书房,还带着点……孩童玩具间的凌乱感。
“坐,坐。”朱宸濠自己先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指了指对面,“别拘束。清瑶,沏茶。”
朱清瑶应了声,熟练地烧水、温杯、取茶叶。李远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李远啊,”朱宸濠往后一靠,胳膊肘撑在矮几上,姿态随意得像在街边茶摊聊天,“清瑶跟我说了你不少事。说你从河北来,原本是个种地的,后来‘开窍’了,会烧陶,会做织机,还会……那叫什么来着?‘标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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