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祖宅、抵古刀换来的钱,像泼进沙漠的水,瞬间就被高利贷那张贪婪的巨口吞噬殆尽,只留下更深沉的干涸与空茫。周文斌在经历了几日行尸走肉般的颓丧后,被陈默那沉默却坚如磐石的背影刺痛,终于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他不再提“对不起”,只是咬着牙,更拼命地去跑,去钻,去那些更偏远、监管更松懈的角落,寻找着哪怕品相再差、价格再低的食材,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狗,疯狂地刨食,只为让那口灶能继续冒烟。
顾清澜则彻底放弃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本日益厚重的“烟火笔记”中,不再仅仅为了学术或证明,而是将其视为一种记录,一种对抗被彻底抹去的、最后的挣扎。她记录下每一种食材在陈默手中焕发出的、超越味觉的“气息”,记录下那座土灶在不同天气、不同柴火下细微的“呼吸”,记录下篱笆小园里每一株植物在严寒中挣扎求生的姿态。这些文字和图画,是她能为这片即将可能消失的“人间烟火”,留下的最后墓志铭。
陈默的变化最为微妙。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他几乎不再开口,所有的交流都依赖于眼神和极其简单的手势。他对待每一份来之不易的食材,都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虔诚。哪怕只是一根品相不佳的萝卜,他也会花上很长时间去感受它的质地、水分,用最精准的刀工,顺着它本身的纹理去处理,试图在火焰与铁锅的交响中,将它最内核的、最本真的“魂”引导出来。
他的味觉,在那次苦藠的冲击和排骨汤的洗礼后,处于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状态。有时,他能清晰地尝到盐的咸,米的甜;有时,一切滋味又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但他不再执着于此。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烹饪”这个过程本身——火的温度,水的沸腾,食材的转化,气息的融合。他仿佛在用整个身心,去“品尝”这场与食物、与自然元素进行的、无声的对话。
日子在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中,一天天滑向城管最后通牒的终点。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周文斌和顾清澜心惊肉跳。
最后一天的清晨,天色灰蒙,像是憋着一场更大的雪。陈默起得比以往更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生火,而是仔细地、近乎仪式般地,将那座土灶里里外外擦拭得一尘不染,连烟道口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他走到后院,在那片篱笆小园前静立了许久,目光逐一抚过那些在冻土中挣扎的绿色,最后,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几株长势最好的苦藠嫩芽,连带着根部的泥土,移栽到了几个破旧的、但还算完好的瓦盆里。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怕惊扰了这些脆弱而坚韧的生命。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灶前,引燃了火。今天,他没有用青冈木,也没有用松枝,而是将之前收集来的、各种零碎的柴火——有周文斌找回的干枯树枝,有废弃的木条,甚至还有几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带着漆味的边角料——混合在一起,投入了灶膛。
火焰升腾起来,颜色有些杂乱,燃烧的声音也不再是单一的嗡嗡或噼啪,而是一种混合了各种杂音的、略显嘈杂的燃烧。但这火,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炽烈。
周文斌和顾清澜都明白,这或许是“人间烟火”最后一次升起的炊烟了。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陈默身后,看着那陌生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锅底。
陈默今天要做的,异常简单。他将周文斌找回的所有食材——几个瘦小的土豆,半颗干瘪的白菜,一小把蔫黄的野葱,甚至还有几块品相不佳的豆腐——不加区分地,统统洗净,切块,然后一股脑地倒入一口最大的铁锅中,注入清水,撒上仅剩的一点盐。
没有讲究的搭配,没有精妙的火候,只有一锅混杂的、近乎“乱炖”的食物。
但这却是他们此刻所能拥有的全部。
锅里的水渐渐沸腾,白色的蒸汽混合着各种食材杂乱的气息,升腾而起,透过破旧的门窗,倔强地飘向阴沉的天空。那炊烟,不再是以往那种带着独特香气的、引人垂涎的信号,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悲壮的宣告——我们还在!我们还活着!
就在这锅“乱炖”即将煮熟的时候,预料之中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止一辆车。
白色的城管皮卡打头,后面还跟着一辆黄色的、车身印着“综合执法”的小型工程车,巨大的液压钳在车头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车停下,黑脸队长带着七八个队员下了车,工程车上也跳下几个穿着橘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他们人数众多,面无表情,带着一种执行任务的、纯粹的冷漠。
黑脸队长看了一眼门卫室屋顶那缕依旧在顽强飘散的炊烟,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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