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五,州学明伦堂。
夏末的暑气尚未散尽,明伦堂里却比蒸笼还要闷热。数百个座位早已座无虚席,就连窗边和过道都挤满了人,汗味与书卷的墨香混杂在一起,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来者中有州学的学子,有从各县闻讯赶来的读书人,甚至还有些凑热闹的寻常百姓。月旦评一役,早已让“沈清禾”这个名字,成了州府里无人不晓的传奇。
今日讲的题目,却不是什么经义文章,而是“水车之力与民生”。
沈清禾立于讲台之上,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神色沉静。她的身后挂着一幅巨大的筒车结构图,线条分明,旁边则摆着一架小巧精致的筒车模型。
“诸位,”她一开口,声音清亮,仿佛一道清泉注入闷热的空气中,“今日,我们不谈圣贤书,只聊眼前物。”她目光扫过台下好奇或不屑的脸庞,缓缓问道:“诸位可知,一架筒车,一日可汲水几何?”
台下一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沈清禾没有等待答案,伸出三根手指,自问自答:“三千桶。若是换做人力,需要三十个壮劳力从日出劳作到日落。”
人群中传来压抑不住的惊呼。
“这三千桶水,能灌溉五十亩旱田。五十亩良田,到了秋收时,可得谷三百石,足够百人一年的口粮。”沈清禾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一架筒车,就是上百人的生机。”
“哼,不过是些木头轮子竹子斗,有何可讲?”前排,一个身着蓝衫的儒生发出一声嗤笑,满脸不屑,“此乃匠人之技,小道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沈清禾并未动怒,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一旁的赵木匠上台。老木匠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局促,但他深吸一口气,还是按照沈清禾平日里教的那样,开始动手拆解那架筒车模型,将榫卯结构、叶片角度、传动原理一一展示在众人眼前。
“诸位请看,”沈清禾手持一根细长的竹尺,指向模型的叶片,“叶片入水的角度,直接关系到汲水的效率。角度太陡,水流还未升起便会溅出;角度太缓,又会大大减少汲水量。”
她用竹尺比划着,“这个角度,是经过上百次试验才最终确定的。其中涉及水流之力,敢问诸位,可曾在书本上学过?”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再看这传动轴。”沈清禾轻轻转动模型,机括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轴心必须绝对垂直,偏差不能超过半个指甲盖。
否则运转便会失衡,不仅磨损严重,还极易垮塌。这背后,需要精密的测量之术,诸位可曾想过,测量本身也是一门学问?”
台下的嘈杂声渐渐平息,许多人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格物之学,便是要研究这些所谓的‘小道’。”沈清禾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几分,带着一股振奋人心的力量,“研究水为何总是往低处流,研究力量如何传递,研究何种材料才能更加坚固。
这些‘小道’,能让筒车多汲上来一桶水,能让织机多纺出一匹布,能让田地里多收三五斗粮——最终,能让天下百姓,少饿死几个人!”
“荒谬至极!”那蓝衫儒生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拍案而起,怒视着她,“圣贤教导我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是让尔等去学这些匠作之事?若是人人都去钻研奇技淫巧,那还有谁来读圣贤书?礼崩乐坏,祸在眼前!”
“敢问这位兄台,”沈清禾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着他,“若是你的家乡大旱,父母亲人饥渴垂死,你是准备捧着一本《论语》跪地祈雨,还是想办法造出一架筒车来汲水救命?”
“我……我自当竭力尽孝!可是……”儒生被问得一时语塞。
“若不懂造车之法,你又如何尽孝?”沈清禾步步紧逼,声音愈发锐利,“圣贤书教你仁爱,教你孝悌,可曾教过你如何从几近干涸的河床里取水?如何让贫瘠的土地长出粮食?又如何在天寒地冻时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
那儒生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清禾环视全场,语气稍缓:“清禾并非有意贬低圣贤。圣贤之道,是人的心魂。可若是连血肉之躯都保不住,心魂又将依附于何处?格物之学,便是铸就这血肉之躯的铁锤与坚砧!”
她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雕花木窗,指向远处河畔缓缓转动的筒车群。阳光下,水珠飞溅,折射出点点虹光。
“诸位请看,”她的声音随风传遍整个明伦堂,“那些转动的车轮,它的每一次旋转,都在诉说着一个最朴素的道理——民以食为天,技以民为本!”
“说得好!”后排的寒门学子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忍不住高声喝彩。
“此言振聋发聩!”一个布衣学子激动地站起身,眼眶泛红,“我等寒窗苦读十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乡父老在饥寒中挣扎,空有满腹诗书,却无半点回天之力!倘若格物之学真能惠及万民,我愿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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