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那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寿儿只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
过了游二家所在的胡同,再往前穿过两个巷子,便是他家门牌坊子了。
青石垒砌的简陋牌坊历经风雨,已有些歪斜,上面模糊的刻字记载着张氏先祖或许有过的微末荣光,此刻在寿儿眼中,却比那宁荣二府的朱漆大门更让他心潮澎湃。
眼看家门在望,寿儿连忙翻身下马,不再骑行。
他心里清楚,在这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地界,到了家门口还纵马飞奔,实在过于骚包,显得轻浮忘本。
万一磕着碰着哪位叔伯长辈,面上须不好看。
如今他自觉是“体面人”了,更得讲究个“礼”字。
他正思忖着,目光瞥见前方一处背风的墙根下,正窝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是族里的二大爷和三大爷,揣着袖子,倚着斑驳的土墙,借着冬日稀薄的阳光晒暖打盹。
寿儿心头一动,连忙从马鞍旁的褡裪里又取出一包未拆封的“四方斋”细点,快步上前,脸上堆起晚辈应有的恭敬笑容,讨好道:
“二大爷,三大爷,歇着呢?天冷,吃块点心甜甜嘴儿?”
两位老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眯着昏花的老眼望过来,俱是一愣。
只见眼前立着个身穿光鲜青缎棉袍、头戴暖帽的年轻后生,牵着一匹膘肥体壮、鞍辔鲜明的骏马,那马儿打个响鼻,喷出的白气都带着一股子城里来的贵气。
这派头,这行头,别说他们乡里,便是镇上最大的地主老爷,怕也未必能有。
俩老汉一时间竟不敢相认,嗫嚅着不敢接话,眼神里满是茫然与敬畏。
寿儿见他们不敢认,心里那点微妙的虚荣得到了满足,又将手里的糕点往前送了送,声音放得更缓:
“二大爷,三大爷,是我啊!张家大郎屋里的寿儿!”
“前头胡同口老张家的大小子!您二老不记得了?”
左边那被称作二大爷的老汉,这才使劲揉了揉眼睛,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绽开难以置信的笑容,颤巍巍地站起身,指着寿儿道:
“哎哟!哎哟喂!我说是谁家爷们这般气派!”
“原来是你这个泼皮猴!不得了!不得了!这才几年光景,你小子……这是在外头真混上‘爷’了?!”
寿儿心里受用,面上却故作随意地摆了摆手,学着城里贵人那般云淡风轻的口气:
“二大爷您可别寒碜我了,什么爷不爷的,就是托主家的福,在外头混口饭吃,饿不着冻不着罢了。”
一旁的三大爷也回过神来,连忙顺着话头奉承,脸上笑出了一朵菊花:
“可不能再说泼皮猴了!打小我就看你这孩子胆大、机灵,跟别的娃不一样!”
“那时你三奶奶就常说,寿儿这孩子,眉眼里有股子机灵劲儿,将来大了,准有出息!看看,真叫你三奶说中了!”
寿儿听着这明显带着讨好意味的话,想起小时候因家里穷,没少被这些长辈明里暗里讥笑“不成器”,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
他将手里那包用精致油纸包裹、系着红绳的“四方斋”果子,郑重地放在俩老汉旁边一个闲置的石磨盘上,说道:
“二大爷,三大爷,这是从京城里带回来的‘四方斋’的细点,听说里头搁了蜂蜜、核桃仁,金贵着呢,寻常京里的贵人一年也未必能吃上几回。”
“轻易不回来,这点心意,留着给您二老没事的时候尝个鲜,润润口。”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显得豪爽:
“等侄儿这两日忙活完家里的事,安顿下来,再给您二老拿点其他京城里时兴的新鲜玩意儿尝尝!”
“好小子!好小子!有出息了,还念着咱们这些老骨头!”二大爷拍着寿儿的胳膊,连连夸赞,
“快家去吧!你爹娘估计早就忙活坏,等着急了!”
寿儿笑着应了,重新牵起马,继续朝家门走去。
等他走远了,俩老汉立刻凑到石磨旁,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包点心,嗅着油纸里透出的诱人甜香,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叹与羡慕。
“了不得,老张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拿回家去,让家里小的们也尝尝这京城贵人吃的东西!”
两人也顾不上晒暖了,忙将点心一分,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分头朝自家走去,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从村口到自家门前,不过两个胡同的距离,寿儿却仿佛走了一场漫长而满足的仪式。
他不急着赶路,而是牵着马,缓步慢行,目光扫过沿途每一户熟悉又陌生的门楣。
“二嫂子,洗衣服呢?天冷,多穿点,别冻着了!”
“哎哟,大娘,您老慢点扫雪,当心脚下!”
但凡是记忆中认识的,无论是门里的亲戚还是门外的邻居,寿儿都主动停下脚步,热情地打着招呼。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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