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已至,北风裹挟着寒意,却吹不散贾府内蒸腾而上的喧闹与喜气。
因宫里传来天大的喜讯——政老爷家的大小姐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贵妃——整个府邸仿佛被喜意充斥,从上到下都沉浸在一种与有荣焉的狂喜之中。
年节本身的忙碌,与这桩泼天富贵带来的喜庆交织在一起,让偌大的荣宁二府处处张灯结彩,人人脸上带笑。
然而,在这片喧嚣之下,人心的悲欢并不相通,几处庭院,俨然是不同的世界。
天香楼内,暖阁流香,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秦可卿从一场深沉而餍足的睡梦中悠悠转醒……
她悄悄侧首,见身旁的西门庆依旧睡得沉实,呼吸均匀。
她不敢惊动,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的手臂,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走到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云鬓慵懒、星眸微饧的绝色面庞。
她刚拿起玉梳,欲要梳理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便听得身后床榻传来窸窣声响。
西门庆眼皮微抬,臂弯间空落落的感觉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侧过头,便见自家娘子已穿戴整齐,正对镜理妆,那纤细窈的背影在晨光熹微中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这是几更天了?”大官人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与慵懒,含糊问道,
“娘子起的这么早作甚?”
秦可卿闻声回头,粉面含春,柔声道:
“回爷的话,已经五更天了。”
“今儿个事情多,妾身得领着家里的奴婢们打扫宗祠,收拾祭祀用的器具,还要请神主,打扫上房……一应事务,昨天婆婆特意交代了的,可不敢耽误了时辰。”
她说着,走到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语气温婉体贴:
“妾身知道,夫君如今在体仁院当差,忙碌的都是家国大事。”
“妾身小门小户出身,见识浅薄,在那些事上给夫君帮不上什么大忙,只好尽力将家里操持得干净敞亮些,也盼着夫君在外劳碌一日,回来看着舒心,能好好歇息。”
这番话听得西门庆心头一暖,如同饮下一杯温热的醇酒。
他伸手,一把揽住秦可卿纤细的腰肢,稍一用力,便将她带回了锦被之中,鼻尖蹭着她颈间幽兰般的体香,满足地喟叹:
“娘子说笑了。在这府里,明枪暗箭,人心叵测,唯有娘子这里,才是为夫最安心、最踏实的地方。”
“你,才是为夫最大的靠山。”
与天香楼相比,宁国府的另一些院落则显得冷清,甚至颓唐。
贾珍自那次在正堂被儿子贾蓉当众掌掴、彻底夺权之后,往日的威风扫地,精气神也仿佛被抽走了大半。
如今儿子更是成了体仁院的官身,权势熏天,他这位昔日的老爷在府里愈发不敢露头,生怕一个不慎,又触了那“孽子”的霉头。
他索性龟缩在自己的小院里,领着继室尤氏和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妾——佩凤与偕鸾,关起门来,过起了醉生梦死的小日子。
日日笙歌,夜夜饮宴,将那外面的风风雨雨、权势更迭都隔绝在高墙之外。
桌上美酒佳肴不断,怀中软玉温香在抱,倒也自得其乐,图个眼前清净欢喜。
荣国府则是另一番景象。从威严的兽头大门,一直到仪门、内门、正堂,所有门扇尽数大开,寓意着“广纳福气,喜迎贵婿”。
甬道两旁,早早挂上了一排排崭新的大红灯笼,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
府里的丫鬟、婆子、小厮们,一个个脚下生风,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临近年节,本就有份例赏钱,如今再加上府里出了位贵妃娘娘,这等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主子们岂会吝啬?
想必今年的赏赐会比往年丰厚数倍不止。
难怪人人干劲十足,洒扫庭除、布置彩绸、准备祭品……
各项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整个府邸都沉浸在一片忙碌而欢腾的气氛之中,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然而,就在这一片普天同庆的喧嚣背景下,怡红院深处,却不时传出阵阵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与外面的喜庆格格不入。
内室里,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着摔碎的茶盅、笔洗、以及几件精巧的摆件残骸。
贾宝玉面朝里趴在床榻上,锦被蒙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泪水早已将枕畔浸湿了一大片。
往日里神采飞扬的“脂粉堆里的美玉”,此刻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幼兽,蜷缩在自我的世界里,被巨大的悲伤和悔恨淹没。
袭人跪在床榻前的脚踏上,手里端着一盅精心炖煮、热气袅袅的鸽子汤,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满是焦急与心痛。
“宝兄弟,我求求你,好歹吃一点东西吧……”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将汤盅往前递了递,“你从昨儿个起就水米未进,这身子……这身子怎么能受得了啊?”
她的劝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应。
就在她以为宝玉又会像前几次那样毫无反应时,贾宝玉猛地掀开被子,转过身来!
他双目赤红,原本俊俏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怨恨,直直地刺向袭人。
他看也不看,手臂猛地一挥——
“哐当——!”
精致的瓷盅被狠狠扫落在地,滚烫的汤汁和鲜嫩的鸽肉溅得到处都是,碎片四散飞溅。
“都是你!”贾宝玉的声音嘶哑破裂,指着袭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泪的控诉,
“要不是你!整日在我耳边……瞎讲些男女之间的混账玩笑话,撩拨得我心猿意马……”
“我……我怎会……怎会做出那般神憎鬼厌、猪狗不如的糊涂事来!”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无尽的痛苦与自责:
“如今……如今将林妹妹气走了!”
“她再也不会理我了!她定是觉得我肮脏龌龊,再不肯见我了!”
“你……你可满意了?!你赔我的林妹妹!你把她赔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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