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陆时晚报告的反馈,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到来。
不是通过个人终端的文字回复,也不是“导师”的再次召见。第二天上午,神经适应性训练刚进行到一半,“学者”突然暂停了程序。
“陆博士,请摘下头盔。‘导师’安排了一次即时评估,需要你前往中央会议厅。”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陆时晚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这评估似乎不在原定计划内。
她依言起身,在“向导”的陪同下再次来到那间圆形会议室。这一次,“导师”并非独自一人。他身侧站着一位同样穿着灰色制服、但气质迥异的老者。老者身形干瘦,头发稀疏雪白,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一双手骨节粗大,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并非“导师”那种深邃的审视,也不是“学者”的冷静分析,而是一种近乎浑浊的、仿佛蒙着一层白翳的漠然,只有在转动时,才会偶尔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锐光。
“陆博士,这位是‘档案员’。”“导师”介绍,“他负责‘摇篮’内部分核心历史档案与特殊样本的鉴别与维护。你的报告,以及昨天的训练数据,引发了一些有趣的……共鸣。‘档案员’希望亲自与你谈谈。”
“共鸣?”陆时晚心中警觉,面上保持适当的疑惑。
“档案员”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地、一寸寸地打量着陆时晚,目光在她脸上、身上逡巡,仿佛在鉴定一件古物,又像是在读取某种无形的信息。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陆时晚的眼睛上,久久不动。
那是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注视,仿佛有冰冷的爬虫在皮肤上蠕动。陆时晚强迫自己放松,坦然回视,既不躲闪,也不显露攻击性。
良久,“档案员”才微微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神……像。深处的结构,有影子。但外壳……太新,太亮。”他的话断断续续,语焉不详,像是在自言自语。
“像谁?”陆时晚谨慎地问。
“档案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导师”,用那种嘶哑的声音说:“需要……‘旧印’测试。看反应。”
“导师”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陆博士,接下来,‘档案员’会向你展示一些……特殊的档案印记。你只需要放松观察,报告你第一时间感知到的任何图像、感觉或联想,无需分析,无需逻辑。明白吗?”
“旧印”?测试反应?陆时晚心中疑窦丛生,但只能点头:“明白。”
“档案员”从怀中取出一个陈旧的、非金非木的黑色扁平盒子。他打开盒盖,里面并非纸张或存储芯片,而是排列着十几枚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印章”。每一枚印章的顶端都雕刻着不同的、极其复杂抽象的图案,有些隐隐与陆时晚昨天看到的“羽毛与脑部”符号有某种风格上的关联。
他取出一枚暗红色的、似乎是某种玉石质地的印章,托在掌心,递到陆时晚眼前约三十公分处。“看。集中精神,看图案中心。”
陆时晚依言看向印章顶端的雕刻。那图案扭曲繁复,线条纠缠,中心似乎是一个漩涡状的凹陷。她凝神注视,起初并无异样,但几秒钟后,她忽然感到一种轻微的晕眩,仿佛那图案在缓慢旋转、变形,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味、陈旧羊皮纸味和一丝……淡淡血腥气的怪异味道,似乎凭空出现在她的嗅觉感知中!耳边也隐约响起极其低微的、如同无数人遥远叹息般的杂音。
这感觉来得突兀,并非幻觉,更像是某种直接作用于感官的、非接触式的影响!
陆时晚心中剧震,但强行控制住身体反应,只是眉头微微蹙起,如实报告:“图案似乎在动……有铁锈和旧纸的味道……还有很轻的……叹息声?”
“档案员”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迅速收起红色印章,又换了一枚灰白色的、像是骨质的印章。
这一次,陆时晚感觉到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短暂的恶心感,以及眼前闪过几片破碎的、毫无意义的灰暗色块,像是坏掉的电视雪花屏。
她再次如实报告。
“档案员”连续更换了五枚不同的印章。陆时晚依次报告了或清晰或模糊的感官异样:冰凉的触感、甜腻到发呕的香气、指尖的刺痛、还有一次,是一段极其短暂、无法辨识语言的急促低语片段。
整个过程,“导师”和“学者”都屏息静观,记录着她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微反应。
测试结束。“档案员”将印章收回黑盒,动作缓慢而珍重。他再次看向陆时晚,浑浊的眼睛里那丝锐光更明显了些。
“反应模式……A-7型变体。感知域中等偏上,污染抗性……初测良好。有适应性。”他对“导师”说,依旧是那种破碎的短语,“但……不确定。需要更多‘接触’。”
“导师”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时晚:“这些‘旧印’,是‘摇篮’在长期研究中,从某些……特殊意识场或历史遗物中提取并固化下来的‘信息印记’,或者说‘感官记忆化石’。不同的人接触,会激发出不同的、通常是潜意识的感知反应。你的反应模式,与数据库中的某些历史记录……存在部分吻合。尤其是对‘哀叹之印’和‘混沌骨印’的反应特征。”
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而数据库中那些记录,部分来自你父母早期参与‘普罗米修斯’项目时,接触某些‘原始样本’后留下的测试数据。”
陆时晚的心脏猛地一跳。父母接触过类似的东西?这些诡异的“旧印”到底是什么?它们和“普罗米修斯”、和父母的研究有什么关系?
“这意味着什么?”她追问,这次没有掩饰自己的急切。
“这意味着,”“导师”缓缓道,“你在意识感知的某些深层特质上,可能继承了你父母的某种……‘亲和性’。这种亲和性,可能有助于你理解‘普罗米修斯’项目中某些无法用常规逻辑解读的部分,也可能……让你更容易受到某些‘污染源’的影响。‘档案员’的评估是,你具有潜力,但需要更系统的‘接触’训练和防护,才能安全地利用或抵御这种特质。”
“接触训练?”陆时晚感到一阵寒意。
“从今天下午开始,你的学习内容将增加一项:在‘档案员’或指定人员的监督下,有限度地接触和研究一些低风险等级的‘旧印’及相关档案。目的是逐步增强你的感知分辨能力和抗性。”“导师”做出了决定,“这将作为你‘意识防御协议’学习的实践部分。同时,你的神经适应性训练会加入针对性的‘污染模拟’场景。”
陆时晚知道,这既是机会,也是巨大的风险。接触这些诡异的“旧印”,可能让她更快地接近父母当年研究的核心秘密,也可能让她暴露在无法预知的危险之下,甚至可能被这些“印记”潜移默化地影响。
但她没有选择。这是“火种”为她设定的路径,她必须走下去。
“我接受。”她沉声回答。
下午的安排立刻变更。陆时晚被带到了d区另一个更隐秘的区域——“低风险样本观察室”。房间不大,同样严格控温控湿,中间是一个透明隔离罩,罩子里摆放着几件物品:一块颜色暗沉、表面有奇异纹路的石头碎片;一页边缘焦黑、写满无法辨识符号的陈旧皮纸;还有一枚被固定在支架上的、最小的那种灰白色“旧印”。
“档案员”亲自在场监督,但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负责讲解和指导的是一位中年女性研究员,代号“记录员”,语气刻板,像在宣读操作手册。
“今天接触的是‘残响石-3号’。根据记录,它可能携带微弱的、关于古代某种集体祭祀仪式的视觉和情绪‘回声’。你的任务是:在隔离罩外观察三分钟,然后描述你感知到的任何非视觉信息,如图案、颜色倾向、温度感、情绪基调等。不要尝试‘深入’或‘解读’。开始计时。”
陆时晚凝神观察那块石头碎片。起初并无特别,但集中精神后,她渐渐“感觉”到石头周围似乎萦绕着一层极其稀薄的、暗红色的“光晕”,同时有一种沉闷的、带着节奏感的鼓点声和低沉的吟唱声碎片在意识边缘隐约作响,伴随而来的是一种混合了狂热与恐惧的压抑情绪。
她如实报告。
“记录员”面无表情地记录。“感知描述与档案记载相似度67%,情绪基调捕捉准确,细节模糊。合格。”
接下来是那页皮纸。这次陆时晚感知到的是强烈的焦糊味、一种指尖被灼烧的刺痛幻觉,以及几个快速闪过的、无法辨认的扭曲字符影像。
最后是那枚灰白色“旧印”的远观。这次的感觉比上午测试时更清晰一些,恶心感依旧,但多了种仿佛被无数细小视线窥视的不安。
整个下午,陆时晚就在这种高度紧张和感官异样的体验中度过。每一次接触都消耗大量精神力,结束时她感到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
“初期反应正常。回去休息,明天继续。”“记录员”合上记录板,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返回c区的路上,陆时晚的脚步都有些虚浮。“向导”依旧沉默地跟着。路过那扇“归档室”的气闸门时,陆时晚再次用余光瞥去——门依然紧闭,绿灯亮着。
但这一次,她注意到,气闸门旁边那扇平时紧闭的、用于工作人员进出的小侧门,门框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同样刻着“三片羽毛围绕脑部”符号的金属铭牌,颜色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若非她此刻精神极度疲惫、感官有些放大,几乎无法察觉。
这个符号,不仅出现在转运的箱子上,还刻在这个明显是重要区域的门上。
它到底代表什么?与这些诡异的“旧印”有关吗?还是……代表着“摇篮”内,除了“火种”主导的研究之外,另一条更隐秘的脉络?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疲惫和隐隐的不安,陆时晚回到了她那间灰色的小舱室。
她倒在床上,头痛欲裂,但大脑却无法停止运转。
“旧印”、“档案员”、“共鸣”、“亲和性”……还有那个神秘的符号。
她感到自己正被拖入一个比想象中更光怪陆离、也更危险的深渊。这里研究的,似乎不仅仅是意识科学,还混杂了某些难以言喻的、近乎玄学或邪异的东西。
父母当年,到底接触了什么?
而“火种”,究竟想利用这些做什么?
她需要信息,需要突破。被动地接受训练和测试,只会越陷越深。
或许……那个刻着神秘符号的“归档室”,会是一个切入点?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她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脑海中,悄然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