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浅眠,陆时晚在冰冷的灰色舱室中醒来。基地内部恒定的光线让人失去了时间感,只有身份卡上跳动的数字提示着新一天的开始。昨天提交的报告尚未得到反馈,但这在意料之中,“火种”的评估需要时间,也需要观察她接下来的表现。
早餐依旧在b区二号餐厅。气氛如昨,沉默、有序,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陆时晚注意到,有几个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或许是因为“导师”的特别关注,或许只是因为她是新来的“钥匙”。她保持着适当的低姿态和专注用餐的姿态,不与任何人对视。
七点四十五分,“向导”准时出现在餐厅门口,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陆博士,请跟我去神经适应性训练室。”
训练室位于基地的d区,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沿途通道的标识颜色从普遍的灰色变成了浅蓝色,空气中也多了一丝淡淡的、类似臭氧的味道。进入训练室前,需要进行更严格的消毒和金属探测,并更换特制的、带有密集传感器的紧身训练服。
训练室内部是一个直径约十米的圆形空间,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柔和的乳白色,可以发光。地面中央有一个类似牙科治疗椅的装置,但结构更复杂,连接着大量线缆和探头。房间一角是控制台,一名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正在忙碌。
“今天进行的是基础神经信号同步与抗干扰训练。”“向导”站在门口,没有进入的意思,只是解释,“‘学者’会指导你。目标是在外部施加的标准化意识‘噪音’干扰下,保持核心认知任务的稳定完成率。训练共分三级,逐步提升干扰强度。你的初始数据将被记录,作为后续训练基准。”
控制台后的技术人员转过身,正是之前在洛桑见过的“学者”。他对陆时晚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态度专业而疏离。
“请躺到训练椅上,放松,尽量清空杂念。我们会为你佩戴感应头盔和生理监测贴片。”“学者”的指令简洁明确。
陆时晚依言躺下。冰冷的感应头盔贴合头部,轻微的压迫感传来。多个生理监测贴片贴在太阳穴、颈侧和手腕。训练椅微微调整角度,让她处于一个半躺的舒适位置。
“闭上眼睛。训练开始后,你会‘看到’一个虚拟的迷宫。你的任务是找到迷宫中随机出现的目标光点,并用意识‘标记’它。与此同时,会有不同程度的干扰信息——可能是无关的图像、声音、记忆片段,甚至是轻微的情绪刺激——试图分散你的注意力。你需要忽略它们,专注任务。明白了吗?”
“明白。”
“很好。先从一级干扰开始。三、二、一……”
陆时晚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瞬间“置身”于一个由柔和白光线条构成的、不断延伸变化的虚拟迷宫之中。一个微小的金色光点在远处通道尽头闪烁了一下。几乎同时,一些杂乱的信息碎片开始涌入她的感知:窗外雨声、孩童模糊的笑语、某个数学公式的一角、一股淡淡的焦糊味……这些信息很轻微,像背景噪音,并不难屏蔽。
她集中精神,“想象”自己的意识如同一束聚焦的光,穿透迷宫复杂的路径,锁定那个金色光点,然后“轻触”。
光点熄灭,新的光点在迷宫另一处亮起。她继续追踪。
任务并不复杂,但要求高度的专注和意识控制力。一级干扰对她而言游刃有余。她的完成率很快稳定在98%以上。
“准备进入二级干扰。”“学者”的声音在意识中直接响起,依旧平静无波。
干扰的强度和复杂度骤然提升。除了更密集、更突兀的感官信息碎片(刺耳的刹车声、腐烂水果的气味、快速闪过的血腥画面),开始出现一些更具针对性的内容——父母全息影像中的某个微笑瞬间、沈承聿冷峻侧影的一闪而过、甚至还有她自己童年时在孤儿院独自蜷缩的模糊感觉。这些干扰试图叩击她的情感记忆,引发情绪波动。
陆时晚的呼吸微微一滞。她立刻启动之前训练过的“神经防御”心理预案,在意识中构筑起理性的屏障,将这些干扰标记为“无关数据流”,强行将注意力拉回到迷宫和光点上。她的完成率出现了短暂下滑,但很快又回升到95%左右。只是,维持这种高度理性的过滤状态,消耗的精神力明显增加。
“你的防御机制很有效,但略显僵硬。”“学者”的点评适时响起,不带褒贬,“过度依赖理性屏障,在更复杂多变的真实意识场中,可能因为持续消耗而崩溃。尝试寻找一种更……流动的应对方式。观察干扰,理解其模式,然后让它自然流过,而非强行阻挡。准备,三级干扰。”
三级干扰与前两级截然不同。它不再是杂乱信息的狂轰滥炸,而是……一种缓慢渗透的“氛围”。迷宫本身的光线开始变得黯淡、扭曲,通道墙壁仿佛在缓慢蠕动,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注视感”。没有具体的声音或图像,只有一种弥漫性的、低沉的“嗡鸣”,仿佛来自深渊,又仿佛来自她自己意识的深处。同时,一种混杂着孤独、渺小、以及近乎存在主义焦虑的冰冷感觉,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试图侵蚀她的核心认知。
这不是外在的干扰,更像是在直接撩拨意识底层的某些原始恐惧和不确定感。理性的屏障在这种“氛围”侵蚀下,效果大打折扣。
陆时晚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和晕眩。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不再试图“阻挡”,而是尝试“学者”建议的方法——观察,理解。她“看”向那扭曲蠕动的墙壁,分析其变化是否具有规律;她“听”那低沉的嗡鸣,试图分辨其频率特征;她感受那冰冷的焦虑,承认它的存在,但不将其认同为“自我”的全部。
她将自己一部分的注意力,如同探针般延伸出去,与这干扰的“氛围”进行谨慎的接触和解析,同时,另一部分注意力依旧牢牢锁定着迷宫任务。这是一种意识层面的“分心二用”,极其困难,如同在激流中同时保持两块浮木的平衡。
她的完成率开始波动,时高时低。有时因为过于关注解析干扰而错过光点,有时又能奇异地借助对干扰模式的刹那理解,更精准地预测光点可能出现的位置。整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
训练持续了约四十分钟。当“学者”宣布结束时,陆时晚感到一种精神上的虚脱,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脑力马拉松。汗水浸湿了训练服的内衬。
她从训练椅上坐起,取下头盔,眼前微微发黑。
“数据已记录。”“学者”在控制台后看着屏幕,“一级干扰完成率99.2%,优秀。二级干扰完成率94.7%,良好,但情绪波动指数偏高,防御能耗大。三级干扰完成率82.1%,合格,但过程极不稳定,存在多次认知游离风险。总体评价:潜力显着,基础控制力强,但对深层、非结构化意识干扰的适应性有待加强,防御策略需从刚性转向韧性。”
他的评价客观而冷酷,完全将她视为一个实验体。“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进行两小时神经适应性训练,内容会根据你的进度调整。下午,你将开始学习‘意识防御协议’的理论部分。”
陆时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节省着恢复的力气。
“另外,”“学者”补充道,目光从屏幕移向她,“‘导师’看了你的报告。他认为你在面对情感模拟时的理性分析值得肯定,但也指出,你的报告在‘自我状态评估’部分,存在明显的……保留和规避。在‘摇篮’,完全的坦诚是安全的基础,尤其是对自我内在状态的坦诚。希望你下次能更深入地审视和报告。”
这是一个温和的警告。陆时晚心中一凛,但面上平静:“我会注意。”
离开训练室,在返回c区的通道上,“向导”依旧沉默地走在她身侧。经过昨天注意到的那扇标有“四级权限——归档室”的气闸门时,陆时晚用余光瞥去。门依旧紧闭,但状态指示灯依然是绿色。
就在这时,气闸门旁的辅助通道门突然打开,两名穿着深蓝色制服、抬着一个密封金属箱的工作人员走了出来。箱子不大,但看起来很沉,两人动作谨慎。他们看到“向导”和陆时晚,微微点头致意,便匆匆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进入了标有“物料转运”的通道。
陆时晚注意到,那个金属箱的侧面,有一个很小的、不起眼的标签,上面印着一个符号——三片交叠的羽毛,围绕着一个抽象的脑部轮廓。
这个符号她从未见过,既不是“火种”的标志,也不是“守夜人”那个派系的徽记。
“那是归档室定期清理出的过期或低优先级样本与耗材,”“向导”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解释着那两人的行动,同时也打断了陆时晚的观察,“由专人负责处理。”
陆时晚“哦”了一声,不再多看,心中却记下了那个羽毛与脑部的符号,以及“样本”这个用词。
样本?什么样本?
下午,在指定的学习室,陆时晚开始通过个人终端学习“意识防御协议”。内容枯燥而艰深,涉及大量神经科学、信息论和密码学知识,旨在构建一套复杂的内在意象和逻辑程序,用来识别、隔离和清除潜在的意识入侵或污染。这更像是在意识中安装一套“杀毒软件”和“防火墙”。
学习过程同样被监控。陆时晚只能按部就班,无法表现出过快的领悟速度,也不能提出太深入或可能引起怀疑的问题。
傍晚,在有限的自由活动时间,她试图在b区的公共休息区接触其他研究人员。但大多数人要么独自沉思,要么低声讨论着专业问题,对她这个新人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距离。唯一一次有意义的接触,是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头发花白的男研究员,在她询问某个协议中的数学概念时,稍微多解释了几句,但很快就被匆匆赶来的“向导”以“不要打扰他人”为由打断。
夜幕降临。陆时晚回到c-7舱室,感到一种被无形之墙围困的窒息感。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着她的精力,考验着她的意志。
她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拂过锁骨下的植入点。芯片静静地沉睡着。她知道,沈承聿在外围一定能监测到基地的一些动静,但内部的真实情况,依然如铁桶般难以渗透。
今天,她穿过了神经干扰的回廊,瞥见了归档室神秘的符号,感受到了基地内部严密的控制。信息碎片在增加,但拼图的全貌依然模糊。
她必须更有耐心,更谨慎,也必须……在适当的时机,开始主动探索。
而那个时机,或许就隐藏在每天规律的训练、学习和看似偶然的观察之中。
她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默默复习今天学到的“意识防御协议”的第一层基础意象构建。
在这里,睡觉,也可能是一种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