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把“温玉”面料的工艺配方锁进办公室保险箱时,手有些抖。不是紧张,是郑重。那三页手写的配方纸,是三个月来他和沈厂长、王教授、两个老徒弟,在苏州实验室里试了上百次的结晶。真丝与天丝的混纺比例7:3,这个数字是红线,上下浮动0.5%,手感就变了。后处理的生物酶温度、时间、ph值,更是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这配方,是咱们的命。”他对在场的五个人说——沈厂长、王教授、两个徒弟,还有苏州绣娘沈师傅。“出了这个门,谁都不许提。林经理说了,配方申请专利,但专利公开前,靠咱们自己守。”
沈厂长点头:“我懂。这面料,我厂里就三个人知道完整工艺,都是我带出来的徒弟,信得过。”
沈师傅是苏州刺绣的非遗传人,六十多了,手稳,眼毒。她摸着“温玉”面料,对着光看,许久才说:“这料子,绣花不能用机器,得手绣。机器针脚硬,会破坏它的糯劲儿。我用最细的针,最软的线,顺着经纬绣,针脚藏进纹路里,远看看不见,近看有呼吸。”
“手工绣,一件衣服要多久?”陈师傅问。
“简单纹样,三天。复杂些,五天。你要的一百件,光绣花,就得三百到五百天。我一个人,做不完。”
“我带了六个徒弟,都跟我学了十年以上。分着做,一件衣服两个人绣,能快一倍。但工钱……”
“工钱不是问题。”陈师傅说,“林经理说了,绣花工费一件五十,料子成本另算。一百件,五千块绣花费,你们分。”
沈师傅眼睛亮了亮。五十块,是普通绣花的三倍。“行,这活我接。但得让我看看衣服样子,绣什么,怎么绣,得配。”
“样子在画,梁设计师和苏设计师在出图。要求是:简约,但有内涵。纹样要用传统元素,但简化,现代化。不能俗,不能艳,要雅,要耐看。”
“我懂。等图来了,咱们一起商量。”
回到滨城,陈师傅开始组建“温玉”项目组。从全厂挑人,不要多,要精。裁床刘大力,缝纫杨秀娟,质检王秀英,整烫赵小军,再加上他自己,五个人。每个人再带一个最得力的徒弟,组成十人核心团队。车间单独划出一块,用玻璃隔断围起来,进出要换鞋套,戴手套,记录。
“咱们这间工作室,从今天起,叫‘温玉坊’。”陈师傅在第一次项目会上说,“做的活,跟外面不一样。不求快,只求好。一件衣服,从裁到成,最少七天。每一步,都要记录,谁做的,什么时间,用了什么工具,什么参数。衣服做完,附上记录卡,让客人知道,这件衣服是怎么来的。”
杨秀娟看着玻璃墙外忙碌的大车间,有些恍惚。外面一天出几百件,这里七天出一件。这节奏,像两个世界。
“陈师傅,这么慢,成本太高了。一件衣服光工费就得上百,再加上面料、绣花,成本奔着两百去了。卖五百八,利润是厚,但卖得动吗?”
“不是让你算这个账。”陈师傅说,“这一百件,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立牌子。牌子立住了,外面那些衣服,才能卖出价。就像唱戏的,得有个压轴的角儿,角儿一亮相,满堂彩,整台戏就值钱了。咱们这‘温玉’,就是角儿。”
杨秀娟懂了。但压力更大。她是缝纫组的负责人,每一件“温玉”的衣服,都要从她手里过。针脚不能超过0.2毫米误差,线头不能超过三处,尺寸公差0.3毫米内。这标准,比日本订单还严。
第一件样衣,从裁开始。刘大力在自动裁床上铺“温玉”面料,只铺一层,怕压坏了面料天然的糯性。激光扫描,对花对格,刀头落下。裁好的衣片,边缘光滑,但刘大力不敢直接拿,用戴了白手套的手,轻轻捏起,放在铺了绒布的托盘里。
“这料子,娇贵得像豆腐。”他小声对徒弟说。
杨秀娟缝制。针换了最细的十一号针,线换了德国进口的极细真丝线。压脚压力调到最低,送布牙调到最细。一针一针,慢得像在绣花。缝了半小时,后背就湿了——不是热,是紧张。这料子滑,软,缝的时候得用巧劲,重了会拉长,轻了会打滑。
“杨姐,放松。”陈师傅在旁边看,“手放松,让料子自己走。你只是带着它,不是拽着它。”
杨秀娟深呼吸,重新开始。这次好些,针脚均匀了,但速度更慢了。一件衬衫的前后片缝合,平时十分钟,这次用了四十分钟。
“可以了,就这样。”陈师傅点头,“记住这感觉。下一件,你来教徒弟。”
沈师傅的绣花,是第五天送到的。绣的是简化的云纹,用同色系的灰线,绣在左胸位置。远看,就是面料本身的纹理。近看,云纹在光下若隐若现,像山间的晨雾。绣工极细,针脚藏在面料经纬里,摸上去几乎感觉不到凸起。
“这绣工,绝了。”王秀英用二十倍放大镜看,找不到一个线头。
“沈师傅说,这是‘藏针绣’,苏绣里的高级技法,现在会的人不多了。”陈师傅小心地把绣花片缝到衣身上。用的是暗针,针从绣花针脚里穿过,不露线。
整烫是最后一道关,也最难。“温玉”面料怕高温,怕压。赵小军调了整烫机,温度降到100度,压力减半,垫三层棉布。烫一下,抬起来看看,再烫一下。一件衬衫,烫了二十分钟,才平整挺括。
第一件“温玉”衬衫完成,挂在“温玉坊”中央的人台上。浅灰色的面料,在灯光下流动着温润的光泽,左胸的云纹似有若无。十个人围着看,没人说话。许久,陈师傅开口:
“像了。就是这种感觉,温润,内敛,有骨有肉。”
林卫东来看时,已是晚上。他一个人走进“温玉坊”,站在那件衬衫前,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摸了摸衣领,摸了摸袖口,摸了摸云纹。
“值五百八。”他说。
陈师傅松了口气。
“但一百件,三个月,能做到吗?”林卫东问。
“能。第一件用了七天,是因为不熟。熟了以后,五天一件。十个人,分五组,同时做。一个月出二十件,五个月出一百件。但我们要赶九月北京店周年庆,就得加班,三组人,两个月出一百件。人会很累。”
“人不只要累,还要心甘情愿地累。这活,给多少工钱合适?”
“外面一件衣服工费五块,‘温玉’给二十。绣花另算。一件衣服,从裁到成,工费五十。一百件,五千。十个人分,每人五百。两个月,赚五百,比外面多一倍。应该愿意。”
“再加二十,一件工费七十。告诉工人,这是手艺钱,是尊重钱。愿意来的,签保密协议,额外奖金。不愿意的,不强求。”
“行,我去说。”
第二天,陈师傅在大会上说了“温玉”项目。工钱翻倍,但要签保密协议,两个月不能回家,每天工作十小时。说完,问谁愿意。
沉默了一会儿,刘大力举手:“我干。这活,有意思。”
杨秀娟举手:“我干。挑战大,但学会了,是本事。”
王秀英举手:“我干。一辈子能赶上这么一回,值。”
赵小军举手:“我干。”
陆陆续续,又有六个手艺好的老师傅举手。十个名额,满了。陈师傅看着这十个人,眼睛有点热。这些都是跟着他从老厂过来的,手艺好,脾气倔,但认死理。认准了的事,拼命也要做好。
“好,就咱们十个人。从今天起,‘温玉坊’封门。吃住都在厂里,两个月,一百件。干成了,我请大家喝酒,吃肉,发大红包。干不成,我老陈,没脸见人。”
“干!”十个人齐声。
“温玉坊”封门了。玻璃墙外,大车间的工人好奇地往里看,看他们慢工出细活,看他们对着灯光看面料,看他们一坐就是半天不动。有人说风凉话:“做那么慢,一件顶我们二十件,有啥用?”
陈师傅听见了,不解释。他知道,时间会解释。
日子一天天过。“温玉坊”里,时间像凝固了。十个人,分成五组,每组两人,一个师傅带一个徒弟。裁床组,刘大力带小张。缝纫组,杨秀娟带小红。绣花组,陈师傅带老李——他是厂里少数会点苏绣的,年轻时在苏州待过。质检组,王秀英带小芳。整烫组,赵小军带小刚。
流程固定了。第一天裁布,第二天缝制,第三天绣花,第四天整合,第五天质检包装。每五天,出五件。节奏慢,但稳。
问题还是有。面料批次有细微色差,沈厂长尽力了,但天然纤维总有差异。陈师傅想了个办法:按色差分拣,相近色的做一批,保证一批内的五件颜色一致。绣花的云纹,沈师傅的六个徒弟手艺有高低,绣出来的云纹,有的飘逸,有的呆板。陈师傅让沈师傅亲自把关,不合格的拆了重绣,工钱照给,但面子挂不住。拆了三次后,手艺上来了。
最难的还是心态。外面大车间,机器轰隆,产量节节高。里面“温玉坊”,静悄悄,一天出一件。有徒弟耐不住,问刘大力:“师傅,咱们这么做,有意义吗?外面一天挣十块,咱们一天挣两块五。”
刘大力正在裁一件衬衫的前片,激光沿着画好的线精准移动。他没抬头,说:“小张,你摸摸这料子。”
小张摸了摸,滑,糯,温。
“你以前摸过这样的料子吗?”
“没有。”
“那你以前做过这样的衣服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有些事,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见识。见识过了,你这双手,就值钱了。以后走出去,说你在‘温玉坊’干过,人家得高看你一眼。这,就是意义。”
小张愣了愣,点头:“师傅,我懂了。”
两个月,像过了两年。但终于,在八月最后一天,第一百件“温玉”衬衫完成。最后一件是陈师傅亲自做的,从裁到绣到整烫,没让徒弟沾手。浅灰色,云纹在左胸,简洁到极致。挂起来,在“温玉坊”的灯光下,静默,但有力量。
一百件衬衫,整整齐齐摆在定制的水曲柳木箱里,每件一个独立编号,从001到100。附记录卡,写裁制人、绣花人、检验人、日期。还有一张手写的卡片,是陈师傅让厂里字最好的老会计写的,楷书:“温玉系列,庚午年秋,卫东制”。
木箱封箱,用火漆封口,盖上“卫东”的铜印。明天,发往北京。
那晚,陈师傅在“温玉坊”里坐到很晚。玻璃墙外,大车间夜班的机器声隐隐传来。他看着那一百个木箱,像看自己的一百个孩子。两个月,六十天,每天十六个小时,终于成了。
林卫东进来,递给他一支烟。两人站在木箱前,沉默地抽。
“陈师傅,辛苦了。”
“不辛苦,值。”陈师傅吐了口烟,“小林,这批衣服卖出去,咱们的牌子,就算立住了。以后,人家提起卫东,不光说质量好,还会说有格调,有追求。这格调,是‘温玉’给的。”
“是,是‘温玉’给的,也是您给的。”林卫东看着木箱上的火漆印,“明天发货,您跟我一起去北京吧。开业一周年,您这老师傅,得在场。”
“行,我去。也看看北京人,认不认咱们的东西。”
第二天,木箱装车,发往北京。陈师傅、林卫东、杨秀娟、刘大力、王秀英、赵小军,一行六人,也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软卧包厢,六个人挤着,没人说话,但眼里都有光。
车窗外,田野在秋阳下一片金黄。陈师傅看着,忽然说:“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北京,是送一批出口苏联的列宁装。那时候,觉得能出口,就是光荣。现在,是送咱们自己的牌子,去北京,卖给自己人。这感觉,不一样。”
“是不一样。”林卫东说,“那会儿是给别人做嫁衣,现在是给自己做衣裳。”
“对,做衣裳。”陈师傅重复,笑了。
车到北京,已是傍晚。孙建军在站台接,直接去了国贸三期。店已经布置好了,橱窗里挂着“温玉”系列的展示款,射灯打着,那温润的光泽,在繁华的商场里,像一股清流。
“预售情况怎么样?”林卫东问。
“一百件,全预定完了。”孙建军说,“名单在这儿,大多是老顾客,还有几个是看了日本杂志找来的。定价五百八,没人还价。明天开业,直接提货。”
陈师傅看着那份名单,长长一串,后面还标注了职业:律师、医生、大学老师、艺术家……都是体面人。
“他们,懂吗?”他问。
“懂不懂,明天就知道了。”孙建军说。
那一晚,没人睡得踏实。
第二天,九月十五号,北京店开业一周年。“温玉”系列,正式发售。店门九点开,八点半就有人排队。十点,一百件全部提走。店长说,有位女士,买了三件,说一件自己穿,一件送母亲,一件收藏。
陈师傅站在店里,看着那些顾客小心翼翼地捧着木箱,脸上是满足,是珍重。他忽然觉得,这两个月的辛苦,值了。
下午,有位顾客回来,是位四十多岁的女士,穿着“温玉”衬衫,外面套了件开衫。她找到陈师傅,问:“老师傅,这衣服是您做的吗?”
陈师傅点头。
“真好。”女士摸了摸衣领,“我很多年没穿过这么舒服的衣服了。不是软塌塌的舒服,是有骨有相的舒服。谢谢您。”
陈师傅眼眶一热,忙低头:“应该的,应该的。”
女士走了。陈师傅站在那儿,许久没动。林卫东走过来,拍拍他的肩。
“陈师傅,牌子,立住了。”
“嗯,立住了。”陈师傅看着窗外北京繁华的街景,轻声说,“但这才开始。路,还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