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店周年庆的第二天,林卫东坐在国贸三期对面的咖啡馆里,看着手里那份刚刚拿到的《经济日报》。第三版右下角有个豆腐块大小的报道,标题是《国产品牌“卫东”推出高端系列,单件售价五百八十元仍被抢购》。文章很短,就三百来字,但该说的都说了:品牌背景、面料工艺、定价策略、市场反应。记者还引用了店长的话:“这不仅是衣服,是手艺,是态度。”
他把报纸折好,放进随身的黑皮包里。咖啡凉了,他没动。窗外,北京九月的阳光很好,国贸桥下车流如织。这景象,和滨城很不一样。滨城的节奏慢,空气里有海的味道,车间里的机器声是熟悉的背景音。而北京,太快,太亮,让人有点晕。
“林经理,电话。”孙建军从包里拿出大哥大,是砖头那么大的摩托罗拉,天线拉得老长。
电话是滨城打来的,林秘书的声音有点急:“林经理,今天一上午,接了二十几个电话。有要订货的,有要谈代理的,还有两家商场,说要开专柜。我都记下来了,名单传真给您?”
“不着急。先统一回复:感谢关注,目前在调整产能,新订单排期到明年三月。代理事宜,需要面谈。专柜可以谈,但条件要符合我们的标准。你把联系方式记下,我回去处理。”
“好。还有,日本小林经理传真过来,说‘温玉’系列在日本业界引起了讨论,有买手想引进,问咱们能不能供货。”
“能,但数量有限。告诉他,最多给二十件,价格按国内零售价加30%,因为有关税和运费。交货期三个月。”
“明白。另外,郑总监问,mES系统升级基本完成,下周试运行,您要不要回来参加启动仪式?”
“回。订后天的票。”
挂了电话,孙建军收起大哥大,喝了口咖啡:“卫东,势头不错。但这么下去,产能跟得上吗?”
“跟得上也得跟,跟不上也得跟。”林卫东说,“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硬拼了。得靠系统,靠管理,靠人。这次回去,要把产能规划重新做。现在月产一万五,明年目标三万。设备要加,人要招,管理要升级。钱,有投资撑着,但得花在刀刃上。”
“三万……翻一倍。能行吗?”
“慢慢来。先把‘温玉’的生产流程标准化,形成模块,培训一批专门的工人。再把普通线的效率往上提,优化工序,减少浪费。最后,看情况扩产线。稳扎稳打,不冒进。”
孙建军点头:“稳着点好。我这边,国内市场,北京店成了,上海店月底开。广州、深圳,也有商场在接触。但我觉得,不能铺太快。咱们的品牌,得保持稀缺性。店不在多,在精。一家店做好了,顶十家凑数的。”
“我同意。明年,最多再开两家,成都和杭州。一线城市站稳了,再往下走。但每一家,都要像北京店这样,从选址到装修到人员,亲自把关。不能砸牌子。”
“嗯。还有个事,”孙建军压低声音,“我听说,有家港资服装企业,在打咱们的主意。想收购,或者入股。托人递了话,说想跟你见见。”
“港资?哪家?”
“丽新集团。做服装起家,现在业务很广。他们看中了咱们在日本市场的表现,还有‘温玉’的品牌潜力。出价不低,说可以给到一亿估值,现金收购。你要不要考虑?”
林卫东沉默了。一亿,是现在估值的一点五倍。如果卖,他瞬间财富自由,可以退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但卫东这个牌子,就没了。或者,变成丽新旗下无数品牌中的一个,慢慢失去灵魂。
“建军哥,你说,咱们做这个牌子,是为了什么?”
孙建军愣了下:“为了……做点事,做点能让人记住的事。”
“对。如果卖了,这事就断了。钱再多,也买不回这个劲头。回了吧,就说我们不卖。但可以谈合作,比如代理,比如联名,但不能控股。”
“行,我去回。但你得想清楚,这可能得罪人。丽新在业界势力大,如果他们想打压咱们,手段多的是。”
“打压就打压。咱们的根是产品,是手艺。只要东西好,就不怕。而且,”林卫东笑了笑,“咱们现在有华平,有周先生,也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
“那倒也是。”
两人又聊了会儿,孙建军要去见上海店的装修公司,先走了。林卫东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把那份报纸又拿出来看。豆腐块大小的报道,印在密密麻麻的经济新闻里,不显眼。但他知道,这是一个信号。从今天起,卫东这个牌子,不再只是业内人知道的名字,开始进入大众视野了。
甜蜜的烦恼,开始了。
回到滨城,已经是三天后。厂里一切如常,但气氛有点不一样。工人们看他的眼神,多了点东西,是骄傲,也是期待。陈师傅在车间门口等他,见面第一句话是:“小林,咱们那‘温玉’,真火了?”
“火了。一百件,一天卖完。北京店店长说,还有好多人没买到,登记了等下一批。”
“下一批……”陈师傅搓着手,“那料子,沈厂长那边,最多还能供五十匹。再做,就得等明年春蚕下来。而且,手工绣花,沈师傅她们也顶不住了,这三个月,天天熬到半夜。”
“那就做五十件。告诉沈师傅,工钱再加,一件六十。但质量不能降。五十件,三个月内完成。做完这批,休整,等明年。”
“行。那咱们‘温玉坊’那十个人,怎么安排?回大车间?”
“不回了。就让他们专门做‘温玉’,再带十个徒弟,把班子建起来。以后,‘温玉’就是咱们的高定系列,每年春秋两季,每季一百件。不求多,但求精。这二十个人,就是咱们的宝贝疙瘩,待遇从优,但要求也最高。陈师傅,您来管。”
“我管没问题。但这二十个人,得重新培训,不光教手艺,还得教心气。做高定,心态不一样。不能急,不能躁,得静,得定。”
“您看着办。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说。”
“得有个安静的地方。现在那玻璃隔断,外面机器声吵。我想在厂区后面,租个小院,安静,专门做‘温玉’。工具、设备,单独配。进出严格管理。这地方,就叫‘温玉工坊’,独立核算,独立考核。”
“行。您去找地方,装修,设备,预算做出来,我批。”
陈师傅高高兴兴去了。林卫东回到办公室,林秘书抱着一摞传真进来,全是这几天积压的。
“这是北京、上海几家商场的合作意向,这是广州、深圳的代理咨询,这是日本几家买手的询价,这是两家时尚杂志的采访请求。还有,省电视台经济频道,想做个专题片,关于国产品牌崛起,点名要采访您。”
林卫东一份一份看。商场的条件,有的苛刻,扣点高,账期长。代理的资质,参差不齐,有的根本没做过服装。买手的报价,有高有低,但都要求独家。杂志的采访,有的专业,有的就是凑热闹。电视台的专题片,倒是机会,但得好好准备。
“这样,林秘书,你分类处理。商场合作,条件太苛刻的先放放,挑两家信誉好的,约时间面谈。代理咨询,发咱们的代理标准过去,符合的再深入谈。买手询价,统一回复:可以提供样品,但价格按标准,不独家。杂志采访,挑一家最专业的,约时间。电视台的专题片,我亲自谈,但要等产能规划做完,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可说。”
“明白。还有,郑总监问,mES系统试运行,明天开始,您要不要参加?”
“参加。你安排,明天上午九点,我在控制中心。”
第二天上午九点,新办公楼三层的控制中心。一面墙都是显示屏,左边是生产实况,分割成几十个小画面,每个车间、每条流水线,看得清清楚楚。右边是数据看板,产量、质量、工时、能耗,实时跳动。中间是地图,显示着货车位置,北京、上海、滨城,三个点,一条线。
郑总监坐在控制台前,向林卫东演示:“这是生产模块,看,这里绿色,表示正常。这里黄色,预警,缝袖子工序慢了五分钟,已经通知班长调整。这里红色,报警,裁床湿度超过65%,自动停机。这是质量模块,每道工序的合格率,实时显示。这是物流模块,咱们发往北京的车,现在到天津了,预计下午两点到店。”
林卫东看着屏幕,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半年前,管理靠人跑,靠嘴喊,靠本子记。现在,数据在屏幕上流动,问题在发生前预警,决策有了依据。这是进步,是现代化。但那些曾经的热闹、嘈杂、人声,似乎也远了。
“工人适应吗?”
“大部分适应了。刷卡成了习惯,数据录入也越来越准。特别是计件工资,系统自动算,第二天就发,透明,公平。现在工人们干活,会看屏幕,看自己的产量排名,看自己的质量得分。有种竞赛的感觉,积极性高了。”
“但也不能全靠数据。手艺,感觉,经验,这些数据体现不了。得平衡。”
“我明白。陈师傅那边,就没上系统,保留手工作业记录。但数据会录入,做分析,看看手工和机器的差别,总结经验。”
“这就好。”
正说着,屏幕上一个点变红了。是裁床,湿度68%,自动停机。警报响起,刘大力在画面里站起来,去检查除湿机。郑总监拿起对讲机:“刘师傅,什么情况?”
“除湿机故障,一台不工作。正在修,预计半小时。”刘大力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
“通知缝制线,调整排产,先做库存裁片。通知维修组,尽快修复。记录停机原因、时间、损失。”郑总监一边说,一边在系统里记录。
林卫东看着,心里想,这就是系统的好处。问题发生,马上知道,马上处理,马上记录。不像以前,机器停了,人跑来跑去问,半天搞不清状况。
但系统是冷的,人是热的。刘大力在修除湿机,脸上是汗,是专注。这种劲头,是系统没有的。
“郑总监,系统要完善,但别忘了人。该奖励奖励,该关心关心。特别是老师傅,他们可能不习惯,但他们是宝,得捧着。”
“我记着。每周开一次老师傅座谈会,听意见,做调整。有好的建议,当场奖励。上个月,王秀英提了个质检流程改进建议,被采纳了,奖励五百。现在大家都愿意提了。”
“这就好。”
从控制中心出来,林卫东去了“温玉坊”。玻璃隔断还在,但里面安静。陈师傅在教徒弟怎么摸料子,怎么感受湿度。新招的十个徒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神干净,但有点紧张。
“小林,你来了。”陈师傅看见他,招手,“正好,你给孩子们讲讲,咱们为啥要做‘温玉’。”
林卫东站在前面,看着这二十张年轻的脸,想起一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年轻,但眼神里有迷茫,有焦虑。现在,这些孩子眼里,是期待,是好奇。
“我叫林卫东,是这家厂的创始人。一年前,我们厂还只是个几十人的小作坊,做代工,赚辛苦钱。现在,我们能做一件卖五百八的衣服,能进北京国贸,能上报纸。为什么?”
他顿了顿,拿起一块“温玉”面料。
“因为这料子,是咱们中国自己的真丝,自己的天丝,混出来的。因为这手艺,是陈师傅他们四十年摸索出来的。因为这份心,是想做出能让中国人骄傲的好衣服。‘温玉’,不只是一件衣服,是一个梦。梦想有一天,全世界说起好衣服,不止是意大利,法国,还有中国。这个梦,靠你们,一针一线,做出来。大家,愿意一起做这个梦吗?”
“愿意!”二十个年轻人,声音响亮。
陈师傅在旁边看着,眼睛有点湿。他想起自己二十岁时,进服装厂,师傅说:“好好学,有口饭吃。”现在,他对徒弟说:“好好学,有梦可追。”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但好的东西,没变。对手艺的敬畏,对好活的追求,对未来的相信。这些,是根。
从“温玉坊”出来,林卫东站在厂区里。秋风起了,有点凉。但心里,是暖的。
甜蜜的烦恼,是成长必须经历的。订单多了,是好事,但得接得住。名气大了,是好事,但得撑得起。系统上了,是好事,但得用得好。
路还长,但有了这些伙伴,有了这个劲头,就不怕。
他走回办公室。桌上,又堆了新文件。
但这次,他心里是踏实的。因为知道,每一步,都在向着那个梦,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