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客商姓周,周启明,四十多岁,穿着考究的深色西装,戴金丝眼镜,说一口略带粤语腔的普通话。他是孙建军在深圳茶楼认识的,做服装贸易二十年,主要做欧美市场。
周启明是周三下午到的滨城,只带了秘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姓林,干练,话不多。
林卫东亲自到火车站接。看到周启明从软卧车厢下来,他迎上去。
“周先生,欢迎来到滨城。我是林卫东。”
“林经理,年轻有为啊。”周启明和林卫东握手,力道适中,笑容标准,“孙生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周先生过奖了。车在外面,我们先去酒店休息?”
“不用休息,直接去厂里。”周启明说,“我想看看你们的工厂,看看你们的工人,看看你们的生产。”
“好,这边请。”
车是赵叔开的解放卡车,擦得干干净净。周启明看看车,没说什么,上车。林秘书也跟着上车。
路上,周启明看着窗外的街景。1988年的滨城,街道狭窄,房屋低矮,行人穿着灰蓝黑三色衣服。偶尔有年轻人穿着时兴的喇叭裤、花衬衫走过,显得突兀。
“滨城……比我想象的落后。”周启明说。
“是,比不上深圳,更比不上香港。”林卫东坦然地说,“但我们有我们的优势。劳动力成本低,工人踏实肯干,而且,我们想做实业,想创品牌。”
“做实业……”周启明笑了,“我在大陆见过很多想做实业的人,最后都去做贸易了。为什么?因为做实业太难,太慢,太累。贸易多好,低买高卖,来钱快。”
“是做贸易容易,但贸易不长久。”林卫东说,“周先生做贸易二十年,应该比我更清楚。行情好时,大家都赚钱。行情不好时,先倒下的就是那些没有实业根基的贸易公司。”
周启明看了林卫东一眼,没说话。
车到服装厂。周启明下车,看了看厂区。厂子不大,厂房老旧,但干净。门口挂着“卫东服装厂”的牌子——这是林卫东新做的,虽然厂子还是租的,但牌子要像样。
“这是我们厂。”林卫东介绍,“那边是主车间,做工作服。这边是样衣车间,做高档服装。周先生想看哪里?”
“样衣车间。”
进了样衣车间,周启明的态度明显认真了。他看得很仔细,看设备,看工人操作,看半成品,看质检记录。特别是对陈师傅,他很感兴趣。
“这位老师傅,做了多少年了?”
“四十年。”陈师傅说。
“四十年……在香港,这样的老师傅,一个月工资要一万港币。”周启明说,“你们这里,给多少?”
“两百人民币。”林卫东实话实说。
“两百?”周启明惊讶,“两百人民币,不到五百港币。太便宜了。”
“滨城的物价,不能跟香港比。”林卫东说,“但我们给工人的工资,已经是本地最高的了。普通工人一个月一百,技术好的二百。而且,我们有奖金,有福利。工人稳定,技术就能传承。”
周启明点点头,没再问。他走到样品展示间,看样品。这次,他看得比外商考察团更仔细。每件衣服都拿起来,对着光看,用手摸,用放大镜看细节。特别是那几件连衣裙,他看了很久。
“这些设计,是你们自己做的?”
“是,陈师傅带着团队做的。”林卫东说,“结合国际流行趋势,做了改良,更适合国内市场和东南亚市场。”
“有设计图吗?”
“有。”
林卫东拿出设计图册。这次,他特意做了英文版,每一款都有详细说明:设计理念、适用场合、目标客户、建议零售价。
周启明翻看图册,翻得很慢。翻到其中一款连衣裙时,他停下来。
“这款,很像香港‘明珠’牌今年秋冬的新款。”
林卫东心里一紧。这款连衣裙,确实参考了香港杂志上的款式,但做了改动。没想到周启明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参考了,但做了改良。”林卫东坦然承认,“您看,领口我们改成了小圆领,更保守。腰身我们收得没那么紧,更适合多数身材。裙摆我们加长了五厘米,更得体。而且,我们用了不同的面料,不同的印花。”
周启明仔细看了看,点点头:“是,改动不少。但这个设计,严格说,还是有版权问题。如果卖到香港,可能会被起诉。”
“我们不卖到香港。”林卫东说,“我们的目标市场是国内和东南亚。而且,我们正在建立自己的设计团队,做原创设计。这款只是过渡。”
“过渡……”周启明合上图册,“林经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的厂吗?”
“请周先生指教。”
“我在深圳,看了不下二十家服装厂。有的设备好,但管理差。有的管理好,但设计老。有的设计新,但质量差。你的厂,不大,设备一般,但……”周启明顿了顿,“但有一点,别的厂没有。”
“什么?”
“有魂。”周启明说,“我看得出来,你是真想做事,不是只想赚钱。你的工人,是真在认真干活,不是糊弄。你的老师傅,是真有手艺,不是摆样子。这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林卫东心里一热:“谢谢周先生。”
“不用谢,我说的是事实。”周启明说,“我想跟你合作,但有个条件。”
“您说。”
“我要入股你的公司。”
林卫东愣住了。他没想到周启明会提这个。
“入股?”
“对,我投十万港币,占30%的股份。”周启明说,“我不参与管理,但我要派驻一个财务,监督资金使用。另外,我要独家代理你的产品在香港和东南亚的销售。欧美市场,我们合作开发。”
十万港币,在1988年,相当于六万多人民币。对现在的卫东公司来说,是笔巨款。但30%的股份,太高了。而且派驻财务,等于监控公司运营。
“周先生,您的条件,我需要考虑。”林卫东说。
“应该的,你可以考虑。”周启明说,“不过林经理,我提醒你,做实业需要钱。设备要更新,工人要培训,市场要开拓,样样要钱。你的公司,现在账上有多少?能撑多久?”
林卫东沉默。公司账上现在有两万多,看起来不少,但要做大,远远不够。
“而且,”周启明继续说,“做出口,要有资质,要认证,要验厂。这些,都要钱,要关系。我有关系,能帮你搞定。但你也要付出代价。30%的股份,不多。你要知道,在香港,一个好的品牌,估值是年销售额的十倍。你的公司,年销售额多少?五十万?一百万?三十股份,才十几万,你赚了。”
林卫东快速思考。周启明说的是实话。要做大,要出口,要品牌,需要资金,需要关系,需要渠道。周启明能提供这些,但代价是股份和控制权。
“周先生,您能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吗?”
“可以,三天。”周启明说,“三天后,我回香港。这之前,你给我答复。行,我们就合作。不行,就当交个朋友。”
“好,三天后,我给答复。”
中午,林卫东在滨城最好的饭店请周启明吃饭。饭店是国营的,装修普通,但菜品不错。周启明不挑剔,吃得很满意。
“滨城的菜,实在,味道好。”周启明说,“比香港那些大饭店,更有烟火气。”
“周先生喜欢就好。”
吃完饭,送周启明回酒店。林卫东回到公司,召集紧急会议。孙建军还在深圳,电话参会。赵志刚、刚子、刘建军、陈师傅、吴国栋都在。
林卫东把周启明的条件说了。大家听完,都沉默了。
“十万港币,六万多人民币,是笔大钱。”刘建军先开口,“有了这笔钱,我们能更新设备,扩大生产,开拓市场。但30%的股份,太高了。而且派驻财务,等于把公司的账目都给他看了。”
“派驻财务我不怕,我们的账清清白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林卫东说,“我担心的是,他占30%的股份,就成了大股东。将来公司做大了,他要是想控制公司,我们怎么办?”
“合同可以写明,他只分红,不参与管理。”刚子说。
“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陈师傅说,“我在国企干了四十年,见过太多这种事。开始说得好好的,不参与管理。等股份大了,钱投多了,就要说话了。到时候,你是听还是不听?”
“陈师傅说得对。”赵志刚说,“而且,香港人做生意,精明。他敢投十万,肯定是看准了能赚回来一百万,一千万。咱们的公司,真有那么值钱?”
电话里,孙建军说话了:“卫东,我在深圳,了解周启明这个人。他做服装贸易二十年,在东南亚很有名。他肯投钱,说明真看好咱们。但香港人,利益为先。今天看好你,投钱。明天看不好,撤资。咱们做实业,需要稳定。他要是撤资,咱们怎么办?”
“这也是我担心的。”林卫东说,“但建军哥,你也说了,咱们需要钱。做实业,没钱不行。设备、工人、市场,样样要钱。咱们现在账上那点钱,撑不了多久。”
“能不能谈?30%太高,20%行不行?”刚子问。
“恐怕难。”林卫东说,“周启明那种人,说一不二。他说30%,就是30%。少一个点,他可能就不投了。”
“那……要不要问问郑主任?”刘建军说。
“郑主任?”林卫东想了想,“对,郑主任见多识广,而且管经济,应该懂。”
他给郑主任打电话。郑主任在开会,让秘书接了。林卫东简单说了情况,秘书说等郑主任开完会回电话。
等了一个小时,郑主任的电话来了。
“小林,周启明这个人,我听说过,在香港有点名气。他肯投钱,是好事。但30%的股份,确实高了。这样,你跟他谈,就说市里有规定,外资入股不能超过25%。他要是同意,就25%,不同意,就算了。”
“25%……他会同意吗?”
“试试。你就说,这是政策,你也没办法。他要真看好你,会同意。要是不同意,说明他诚意不够,不合作也罢。”
“好,我试试。”
挂了电话,林卫东心里有了底。25%,虽然还是高,但比30%好。而且,有政策限制这个理由,周启明应该能接受。
他给周启明住的酒店打电话。周启明在房间。
“周先生,我是林卫东。您提的条件,我考虑过了。30%的股份,我们愿意接受。但有个问题,市里有规定,外资入股不能超过25%。所以,最多只能给您25%。”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25%……也行。但我要派驻财务,而且,我要独家代理权延长到五年。”
“五年太长了,三年。”
“四年。”
“行,四年。”
“好,那就这么定了。我明天让律师准备合同,签了合同,钱就到账。”
“谢谢周先生。”
挂了电话,林卫东长出一口气。虽然让出了25%的股份,虽然失去了四年的独家代理权,但换来了十万港币的资金,换来了香港和东南亚的销售渠道,换来了出口资质和关系。
值不值?他不知道。但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他回到会议室,告诉大家结果。大家虽然有些担忧,但也知道,这是公司发展的必经之路。
“从今天起,咱们公司就有外资背景了。”林卫东说,“这是压力,也是动力。周启明投了钱,就会盯着咱们。咱们必须做得更好,不能让他失望,更不能让自己失望。”
“对,不能让人看扁了!”刚子说。
“设备要更新,工人要培训,质量要提高。”陈师傅说,“咱们得对得起这笔投资。”
“账目要更规范,更透明。”刘建军说,“不能让人挑出毛病。”
“运输要跟上,不能拖后腿。”赵志刚说。
看着大家,林卫东心里很暖。虽然让出了股份,虽然前路还有很多挑战,但有这些人在,有这股劲在,他相信,公司一定能走得更远。
晚上,林卫东回到家,已经深夜。父母还没睡,在等他。
“谈成了?”林建国问。
“谈成了,25%的股份,十万港币。”林卫东说。
“25%……”林建国沉默了一下,“卫东,爸不懂生意,但爸知道,股份是公司的命根子。你让出25%,就等于把公司四分之一的命交出去了。以后,说话就不硬气了。”
“爸,我知道。”林卫东说,“但不让股份,就没钱。没钱,公司就做不大。做不大,股份100%也是零。让出25%,换来公司做大,换来更多机会。值。”
“你心里有数就行。”林建国拍拍儿子的肩,“爸信你,你做的决定,爸都支持。”
“谢谢爸。”
夜深了,林卫东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脑子里反复想着今天的谈判,想着未来的路。
十万港币,能做什么?更新设备,扩大生产,开拓市场。但更大的意义是,有了外资背景,有了出口渠道,有了更高的平台。
但也意味着,压力更大了。周启明投了钱,就要回报。做不好,他随时可能撤资。而且,有了外资股东,公司的决策就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了。
但这是成长的代价。要做大,要上市,要成为真正的企业,就必须接受资本,接受规则。
虽然不情愿,虽然不舍得。
但必须走这一步。
窗外,夜色深沉。远处纺织厂的灯火,在夜色中像星星。
他知道,从今天起,卫东公司不再是一个小打小闹的贸易公司,而是一个有外资背景、有出口资质的实业公司了。
虽然路还很长,虽然还很弱小。
但方向对了,路就宽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