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囚笼初现·主巢的礼遇(崇祯五年)
沈敬的双脚第一次踏上归墟主巢的金属地面时,那触感冰凉、坚硬,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平滑。脚下的地面是深灰色的合金,刻满了发光的细密纹路,这些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将整个空间映照成一片幽蓝。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类似铁锈与臭氧混合的气味,温度恒定得让人感觉不到季节。
十二艘快船被安置在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空间内,这空间高逾二十丈,直径超过百丈,十二艘船在其中如同孩童的玩具。球壁光滑如镜,同样布满流动的光纹。出口只有一扇——他们进来的那个圆形通道口,此刻已经关闭,与墙壁融为一体,看不出丝毫缝隙。
“大人,我们……被困住了。”汪直低声说。五十名夜不收已迅速结成防御阵型,警惕地环视四周,但这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些沉默的光纹和冰冷的金属。
沈敬没有说话,他在观察。这个空间的设计显然不是为了囚禁或战斗——没有栅栏,没有守卫,甚至连监控装置都看不到(或者说,看不到传统意义上的“装置”)。那些流动的光纹,或许本身就是某种监控或防御系统。
“武器检查。”他下令。
夜不收们迅速检查自己的装备。燧发短铳的燧石和火药完好,但扳机扣下时,只有微弱的火星,无法引燃火药;手雷的拉环可以拉开,但内部的击发装置像是被凝固了,毫无反应;刀剑可以出鞘,但挥舞时感觉异常沉重,仿佛空气本身在阻碍动作。
“这里的‘规则’不一样。”一个擅长机关的老夜不收沉声道,“不是武器坏了,是这里的‘火’和‘力’被改了。就像……水里的火点不着。”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球壁上的光纹突然加速流动,汇聚到他们正前方的墙壁上。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条宽阔的通道。通道尽头有光,还有……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一队人整齐划一的步伐。
从通道中走出的,是一队“人”。他们穿着样式奇特的银灰色紧身制服,线条流畅,材质似布非布,似革非革,表面有微弱的光泽流动。每个人都戴着覆盖半张脸的透明面罩,面罩后的眼睛冷漠而无焦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不是刀剑火铳,而是一种流线型的黑色金属筒,一端有晶体透镜,没有任何扳机或击锤结构。
这队人共十二名,在距离沈敬等人三十步外停住,分列两排。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
然后,从通道深处,缓缓走出一人。
此人身穿深紫色长袍,样式古朴,竟似大明官员的常服,但用料和纹饰前所未见,袍摆处用银线绣着复杂的螺旋星图。他的脸上没有面具,露出一张约莫四十许人的脸,面容儒雅,五官端正,甚至称得上英俊,唯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瞳孔深处,有细小的光点在缓缓旋转,如同微缩的星河。
他走到两队人中间,目光扫过沈敬等人,最后落在沈敬身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节性的微笑。
“沈敬,字慎之,万历二十八年生,天启二年进士,现任户部尚书,兼领靖海事务,崇祯帝特赐尚方剑,总揽对‘归墟’战事。”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用的是最标准的官话,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非人的平直音调,“远来是客,鄙人‘使徒’,忝为此地主事。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他微微颔首,竟行了半礼。
沈敬心中警铃大作。对方不仅知道他的身份,连表字、生辰、官职都一清二楚。而且,这种平静到诡异的姿态,比刀剑相向更令人不安。
“阁下便是‘使徒’?”沈敬按住剑柄,尽管知道在这里武器可能无用,“设此陷阱,引我等前来,意欲何为?”
“陷阱?”使徒似乎有些疑惑,随即恍然,“沈尚书误会了。并非陷阱,而是……邀请。只是时空穿梭本就充满变数,星盘受此地高浓度时空能场干扰,略有偏差,才将诸位直接迎入主巢核心区,省去了外围的繁琐流程。至于林牧之……”他顿了顿,笑容不变,“他提供的信息基本准确,只是时效性差了些。他离开主巢已三月,此地防御布置,早已更新。”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地不是谈话之所,诸位随我来。放心,在主巢内,除非主动攻击或试图破坏核心设施,否则诸位的人身安全将得到绝对保障。这是‘归墟’的待客之道。”
说完,他转身便走,那十二名护卫也随之转身,让出通道。
沈敬与汪直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完全掌握了主动,且深不可测。拒绝跟随?在这完全陌生的金属囚笼里,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抗。
“跟上,保持警惕。”沈敬低声道,“记住我们的目标。”
一行人跟随使徒走入通道。通道两侧的墙壁同样是金属材质,刻满光纹,但每隔一段距离,墙壁会变得透明,露出后面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有的房间里,悬浮着复杂的全息星图,无数光点在立体空间中移动、碰撞、湮灭;
有的房间里,巨大的培养槽中浸泡着难以名状的生物组织,有节律地搏动;
有的房间里,穿着银灰制服的人员在操作台上忙碌,面前悬浮着发光的控制界面;
甚至有一个房间里,整面墙都是流动的画面,显示着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景象:有明军操练,有市井繁华,有海船破浪……甚至有一幅画面,赫然是南京紫禁城的俯瞰图,时间显然是白天,与他们经历的夜晚不同。
“那是实时监控。”使徒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没有回头,“跨越三个主要时间节点的三万七千个监控点。永乐、嘉靖、崇祯,每个时代的一举一动,都在这里呈现。当然,包括你们皇帝陛下此刻……正在武英殿批阅奏折,为天津卫的敌舰忧心忡忡。”
沈敬脚步一顿,死死盯住那幅画面。画面中,崇祯帝确实坐在武英殿御案后,眉头紧锁,手中朱笔悬停。画面清晰到能看见皇帝眼角的细纹和鬓角的一丝白发。
“你们……监控陛下?”汪直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监控?不,是观察,是记录,是研究。”使徒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星河般的眼眸看着他们,“就像你们观察蚂蚁搬巢,记录四季更迭,研究草木枯荣。在我们眼中,你们这个时代的一切——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战争和平,生老病死——都是珍贵的‘历史样本’。我们从不干涉,只观察。直到……某些样本出现了‘病变’。”
“病变?”沈敬抓住这个词。
“比如,本该在崇祯十七年灭亡的大明,因为某些‘变量’的介入,出现了不该存在的‘延续可能性’。”使徒的目光落在沈敬身上,“比如,松江船厂的张岳,本该死于火灾,却活了下来,还推动了蒸汽轮机技术;比如,你,沈敬,本该在崇祯六年因户部亏空案被贬,却因‘海防’之功青云直上;再比如,此时此刻,本该只有一艘‘鲲鹏级’在天津外海游弋,却出现了三艘,还试图炮击天津卫。”
他每说一句,沈敬的心就沉一分。对方不仅知道已发生的“改变”,还知道原本“应该”发生的历史!
“你们想‘修正’这些‘病变’?”沈敬声音冰冷。
“纠正?不。”使徒摇头,“我们只是好奇。好奇这些‘变量’从何而来,好奇他们能走多远,好奇这个时代的大明,在注入不该有的‘活力’后,能迸发出怎样的‘可能性’。所以你看,我们甚至没有阻止张岳的研究,没有暗杀你,没有提前摧毁龙江船厂。我们只是在观察,记录,分析。”
他重新转身,继续前行:“当然,‘归墟’内部也有不同声音。有些成员认为这种‘病变’必须清除,以免污染整个时间线。林牧之的妻子,便是这种激进观点的受害者。而我……更倾向于让实验继续。”
通道尽头,是一扇双开的银色大门。使徒在门前停下,门无声滑开。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大厅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立体星图,星图周围环绕着九把高背座椅,其中七把空着,两把上坐着人——一个戴着金色面具,一个戴着银色面具。
“欢迎来到‘观星台’。”使徒走进去,在正中那把最高的座椅上坐下,“这里是‘归墟’的决策核心。今天,除了正在执行任务的铜面、铁面,其他‘监察使’都在此。金面,银面,这位就是我和你们提过的‘变量之源’,沈敬沈尚书。”
金面使者站起身,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沈敬身上扫过,冷哼一声,又坐了回去。银面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沈尚书,请坐。”使徒示意大厅边缘凭空升起一把座椅,“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关于历史,关于未来,关于……你们正在进行的,注定失败的三线突袭。”
二、宝船疑云·永乐的试探(永乐三年)
俞咨皋派出的接触小组回来了,带回的消息让他眉头紧锁。
“提督,宝船队那边……反应很奇怪。”副将低声汇报,“我们的人亮出玉佩,说求见船队中燕王府出身的将领。接待的小校拿着玉佩去了很久,回来时,带队的换了人,是个穿锦衣的太监,姓王,说是郑和郑公公麾下的随堂太监。”
“太监?”俞咨皋一愣。郑和船队中宦官确实不少,但一个随堂太监亲自来见来历不明的海商?
“那王太监看了玉佩,问我们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们按您教的,说是一位故人所赠,作为海上遇难时的信物。王太监沉吟很久,又问我们是否在海上见过‘铁船’或‘喷火怪船’。”
俞咨皋心中一凛。铁船?喷火怪船?这描述太像“鲲鹏级”了!难道这个时代的“归墟”分部已经开始活动,甚至与大明水师发生过接触?
“你们怎么答的?”
“我们说不曾见过,但听说过深海有巨怪出没的传闻。王太监没再多问,只说玉佩他留下了,让我们先在此地安顿修船,他会禀报郑公公,再做定夺。”副将顿了顿,“但属下感觉……那太监看我们的眼神,不像看普通遇难海商,倒像……像在审视什么。”
俞咨皋独眼微眯。情况比他预想的复杂。郑和船队显然知道些什么,但态度暧昧。留下玉佩是善意还是扣押?让他们安顿是款待还是软禁?
他望向远处宝船队驻扎的港湾。庞大的宝船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城堡,在阳光下反射着桐油的光泽。船队周围有小船巡逻,看似平常,但俞咨皋注意到,巡逻的路线和频率,隐隐将他们这二十多艘破船所在的区域半包围起来。
“加强戒备,但不要表现出敌意。”俞咨皋下令,“让工匠抓紧修船,尤其是那几艘还能动的,随时做好出海准备。另外,派人偷偷下水,摸摸这片海底的情况。林牧之的地图标示,永乐分部的入口在深海,但具体位置需要海图和水文资料。郑和的船队一定有此地的详细海图。”
“您想……偷海图?”
“不是偷,是‘借阅’。”俞咨皋看向港湾中最大的那艘宝船——那是郑和的旗舰,“王太监没给我们准话,我们就自己去找答案。今夜,我亲自去拜访一下那艘宝船。”
“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俞咨皋打断他,“我们的时间不多。崇祯五年那边,沈大人他们可能已经动手了。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永乐分部的位置,否则三线计划就缺了一环。”
他抬头看天。夕阳西下,海天交接处一片血红。宝船上开始点亮灯笼,星星点点,如同海上的城池。
二百年前的夜晚,即将降临。
而他,一个来自末世的将军,要在这片属于永乐大帝的海洋上,寻找一个来自更遥远未来的敌人。
三、雾中诡道·嘉靖的交易(嘉靖四十年)
卢象升最终决定现身。
他从水中缓缓站起,走向潭边。冰冷的潭水从身上淌下,在岸边岩石上留下深色的水渍。沐天泽和几名士兵紧随其后,手中紧握武器,警惕地盯着对岸的白莲教徒。
黄袍老道看到他们,笑容更盛:“无量天尊!道友终于肯现身了。老道‘云鹤子’,白莲教云南分坛护法。诸位……不是此世之人吧?”
卢象升心中又是一震,但面上不动声色:“道长何出此言?”
“气息。”云鹤子捋着长须,“尔等身上,有时空流过的‘涟漪’,与这‘仙府’的气息有三分相似,却又驳杂许多。而且,寻常人不会知道这‘黑龙潭’底别有洞天,更不会带着这么多火药来‘拜访’。”
他目光扫过卢象升等人湿透的衣衫和随身装备:“兵刃精良,训练有素,却无官兵番号,也无江湖草莽之气。加上这‘天外客’的传言在滇西流传了十几年……老道斗胆一猜,诸位是从那‘仙府’来的?或者,是想进去?”
卢象升不置可否:“道长说知道入口机关解法,还知道守卫轮换时间。不知有何凭证?又想要什么?”
“凭证?”云鹤子笑了,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抛了过来。
沐天泽接住,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金属牌,入手冰凉沉重,表面刻着螺旋星图,中心有一个数字:“嘉靖四十年·乙号”。
“这是老道三年前,从一个‘仙府’守卫尸体上得来的。”云鹤子道,“那守卫穿着奇装异服,手持喷火神铳,在深山中与一伙土司兵遭遇,重伤不治。临死前,他说他是‘归墟巡卫’,还说了些听不懂的话,什么‘时空稳定器’、‘能量泄露’……老道当时就在附近采药,捡了这个牌子,也听到了那些话。”
卢象升接过金属牌,仔细查看。质地、纹路,与林牧之描述的“归墟”标识高度吻合。看来这老道没说谎,他确实接触过“归墟”的人。
“至于老道想要什么……”云鹤子眼中闪过一丝狂热,“长生!‘仙府’中有逆转阴阳、长生不老之术!老道修行一甲子,自知阳寿将尽,唯有‘仙府’仙丹可续命!只要诸位带老道进去,找到仙丹,老道便以毕生所知相助,包括这入口的‘九宫**阵’解法,以及里面的大致布局图——那守卫死前,神志不清时念叨过一些。”
长生?卢象升心中冷笑。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归墟”或许有延寿的技术,但绝不可能给一个土着教徒。这云鹤子要么是被骗了,要么是在说谎。
但他需要情报,需要进入的方法。与这群地头蛇合作,或许比蛮干更有效。
“我们可以合作。”卢象升缓缓道,“但进去之后,一切听我指挥。而且,我要先看看你的‘布局图’。”
“爽快!”云鹤子大笑,又从怀中掏出一卷发黄的绢帛,“这是老道根据那守卫的呓语,结合多年探查所绘。虽不完整,但核心区域应该无误。”
沐天泽上前接过绢帛,展开。上面用朱砂画着简略的通道和房间标记,中心处画了一个圆圈,标注“丹室”。图的边缘有潦草的文字说明,提到“金属墙壁”、“自动门户”、“守卫皆覆面,持神铳”等。
卢象升快速浏览,心中与林牧之给的信息对照。大致能对上,但细节粗糙很多,而且那所谓的“丹室”位置,在林牧之的地图上标注的是“能源反应炉”。
这老道要么是理解错了,要么……是故意误导。
“图我收下了。”卢象升卷起绢帛,“今夜子时,按你说的守卫轮换时间,我们从此处入口进入。道长带路,我们的人跟在后面。进去之后,先找‘丹室’,若真有仙丹,分你一份。若没有……”
“若无仙丹,老道自认倒霉,绝不纠缠。”云鹤子接口,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
交易达成。
白莲教徒们退入林中,约定子时再来汇合。
卢象升回到己方营地,将绢帛摊开,与几名军官研究。
“大人,这老道不可信。”沐天泽直言,“白莲教妖言惑众,行事诡谲。他主动找上门,必有图谋。”
“我知道。”卢象升指着绢帛上“丹室”的位置,“这里,林牧之说是反应炉,是我们要摧毁的目标。老道却说有仙丹。要么他真不懂,要么……他是想引我们去那里,触发某种防御,或者,把我们当成探路的石子。”
“那我们……”
“将计就计。”卢象升眼中闪过寒光,“我们按他的图走,但提前派人探查真正的路线。入口的‘九宫**阵’既然他知道解法,我们就用。进去之后,分兵两路:一路跟着老道去‘丹室’,吸引注意;另一路,按林牧之的地图,直奔真正的核心——时空稳定器。”
他看向幽深的潭水和浓雾弥漫的山林:“今夜子时,不管这潭底是龙潭虎穴,还是仙府魔窟,我们都得闯一闯。”
夜色渐浓,山林中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而在潭底深处,那被金属加固的洞口内部,机械运转的嗡嗡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访客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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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空,三场谈判,三个陷阱。
在归墟主巢,沈敬面对的是使徒深不可测的“观察”与“实验”。
在永乐海滨,俞咨皋准备夜探宝船,寻找深海的秘密。
在怒江峡谷,卢象升与白莲教达成危险的交易,准备将计就计。
而在主巢观星台,使徒看着悬浮星图上三个闪烁的光点——代表三支队伍的位置,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抬手,在虚空中轻点。星图变化,显示出三条时间线上更细微的动态:天津卫外海,那三艘“鲲鹏级”正在调整炮口;长江口外,郑芝龙的舰队正在悄悄北上;甚至龙江船厂里,徐光启正在指挥安装蒸汽轮机的画面,也清晰呈现。
“变量已经全部入场。”使徒轻声自语,“现在,让我们看看,这场跨越时间的实验,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
“是文明的涅盘,还是……又一次徒劳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