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八月十二,寅时,龙江船厂。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江面上起了薄雾,船厂的火把在雾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但试验车间里却亮如白昼——十二盏新制的“气灯”高悬,这种用煤油和石灰反应发光的新玩意,是徐光启按泰西笔记复原的,比油灯亮十倍。
车间中央,那台炸毁的蒸汽轮机原型机已被完全拆解。上百个零件分门别类地摊在油布上,每个零件旁都摆着木牌,上面用朱笔标注着材质、重量、发现的问题。
徐光启蹲在扭曲的涡轮叶片旁,手里拿着放大镜,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了。王铁柱和几个核心工匠围在旁边,大气不敢出。
“找到了。”徐光启突然开口,声音嘶哑。
他用镊子从叶片的龟裂纹中,夹出一粒比芝麻还小的银色晶体。晶体在气灯下反射出诡异的七彩光晕。
“这是什么?”王铁柱凑近看。
“锡铅合金的‘晶核’。”徐光启将晶体放在玻璃片上,“你们看——它埋在钢材内部,高温熔化后,会像种子一样,诱导周围的铁原子重新排列,形成脆性结构。这不是简单的掺杂,这是……定向破坏。”
他站起身,眼中布满血丝:“下毒的人不仅懂冶金,还懂晶相学。这是‘归墟’的技术,绝不是海盗能掌握的。”
“刘三说那些人手上有蜈蚣刺青……”
“那是幌子。”徐光启摇头,“郑芝龙和‘归墟’合作,但他手下没这种人才。真正的黑手,是‘归墟’派到船厂的破坏者,借海盗的名义行事而已。”
他走到原料堆放区,那里现在已经围起栅栏,有护卫二十四小时看守。所有原料都重新检验过,有毒的已被隔离。
“铁柱,新一批合金炼出来了吗?”
“寅时刚出炉,用的是七号配方:加了三钱铬铁矿粉、两钱镍粉。”王铁柱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钢锭,“按您说的‘淬火-回火’双处理,硬度测试过了,比之前的配方高三成。”
徐光启接过钢锭,入手沉甸甸的。表面是均匀的银灰色,断口呈细腻的丝绒状——这是优质钢材的标志。
“立刻铸造新叶片。不,先铸一个小型涡轮,做破坏性测试。”他顿了顿,“时间不够了,我们得用最笨的方法——试错法。二十四小时不停,铸一件测一件,直到找出能承受八百度高温、每分钟三千转的配方。”
“那得试多少次?”
“试到成功为止。”徐光启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沈大人那边传来密令,八月十五有重大行动。新舰虽然赶不上,但蒸汽轮机……必须在那之前有个可用的原型。”
“重大行动?”王铁柱一惊,“可船厂现在……”
“船厂的防御会加强,俞咨皋提督已经调了一营水师过来。”徐光启拍拍他的肩,“我们的任务,是造出能改变战争规则的东西。铁柱,你还记得张尚书常说的一句话吗?”
王铁柱眼眶微红:“记得——‘工匠的战场在车间,但胜负在海上’。”
“对。”徐光启转身,走向冶炼炉,“所以我们要赢在车间,才能让他们赢在海上。点火,开炉!”
车间重新喧腾起来。
炉火熊熊,映亮了一张张疲惫但坚定的脸。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场决定三个时代命运的行动,已经悄然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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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应天,沈敬府邸密室。
沙盘已经换了新的——不再是单纯的大明海疆,而是三个并置的时空模型:正中是崇祯五年的主沙盘,左侧是标注“永乐三年”的沙盘,右侧是“嘉靖四十年”的沙盘。三个沙盘之间用红线连接,线上挂着木牌,写着“时空通道·八月十五子时三刻开启”。
沈敬、俞咨皋、孙传庭、卢象升、曹化淳五人围在沙盘旁。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凝重。
“三线作战,兵力严重不足。”孙传庭率先打破沉默,“按白面——林牧之给的情报,每个‘归墟’分部至少有五百守卫,装备着未来火器。而我们能抽调的……”
“主巢这一路,我来带。”俞咨皋独眼中闪过凶光,“从登莱水师残部和天津水师中挑选死士,凑三百人。船用最快的飞剪船,装备所有库存的开花炮和鱼雷。”
“三百对五百,还是仰攻……”卢象升摇头,“太冒险了。”
“但这一路有林牧之带路,他知道所有暗道和防御弱点。”沈敬道,“而且,这一路的目标不是歼灭,是破坏——冲进去,炸掉‘时空稳定器’,立刻撤退。”
他指向永乐沙盘:“这一路,问题最大。我们要派人去二百年前,而且要在那边找到能配合作战的力量。”
“或许……可以找‘那边’的朝廷?”曹化淳尖声道。
“不行。”沈敬立刻否定,“时空干涉的禁忌之一,就是避免同一时间线的不同时期产生直接接触。如果永乐朝廷知道了未来的事,历史可能产生无法预测的扭曲。”
“那怎么办?”
沈敬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张岳的遗物,玉佩背面刻着一个“煦”字。
“张尚书生前说过,他年轻时在北平游历,曾偶然救过一个神秘人物。那人自称是燕王府的旧人,临别时赠他这枚玉佩,说将来若有事,可持玉佩到北平‘悦来客栈’找一个叫‘老鬼’的人。”
“燕王府旧人……永乐年间……”俞咨皋若有所思,“难道是……”
“汉王,朱高煦。”沈敬一字一句,“张尚书怀疑,那个神秘人物就是永乐二年被废的汉王。而‘老鬼’,可能是他留下的暗桩。”
众人皆惊。
朱高煦,永乐帝次子,骁勇善战但性情暴烈,在永乐朝夺嫡斗争中失败,后被废为庶人,神秘消失于史册。如果真是他留下的势力,那在永乐朝确实是一支可用的奇兵。
“但那是二百年前的人,还会认这枚玉佩吗?”孙传庭质疑。
“只能赌。”沈敬将玉佩放在永乐沙盘上,“这一路,我亲自带。人选我已经想好了——汪直,和他手下最精锐的东厂番子,五十人。轻装简从,只带火铳和炸药。”
“沈大人亲自去?”卢象升急道,“太危险了!您是整个计划的枢纽,万一……”
“正因为我是枢纽,才必须去。”沈敬打断他,“永乐这一路最关键——如果成功,不仅能摧毁一个‘归墟’分部,还可能切断‘归墟’对明初历史的干涉。这影响的,可能是之后二百年的国运。”
他转向嘉靖沙盘:“这一路,相对容易。入口在云贵深山,守卫最少,而且……我们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帮手。”
“谁?”
“沐王府的余党。”沈敬看向曹化淳,“曹公公,你关押的那些沐天波旧部中,有没有能用的?”
曹化淳眼睛一亮:“有!沐天波的堂弟沐天泽,一直不满堂兄投靠‘归墟’,被捕后主动招供,愿意戴罪立功。他熟悉云贵地形,手下还有三百私兵藏在山里。”
“就用他。”沈敬点头,“这一路由卢象升大人带队,配两百精锐步兵,加上沐天泽的三百人,五百对五百,有地形优势,应该能拿下。”
孙传庭快速计算:“主巢三百,永乐五十,嘉靖五百,总计八百五十人。再加上留守船厂、护卫京津的兵力……朝廷能调动的机动部队,几乎全押上去了。”
“不止。”沈敬指向主沙盘上的天津卫,“最大的变数在这里——那三艘‘鲲鹏级’。如果它们在八月十五之前发动攻击,我们的计划全得泡汤。”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汪直推门进来,脸色铁青:“大人,天津急报!三艘敌舰……开始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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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天津卫外海,五十里。
“定海号”是一艘八百料的哨船,此刻正拼命地向海岸方向逃窜。船尾,三艘黑色巨舰如同跗骨之蛆,不紧不慢地追着,距离始终保持在一千丈左右——正好在“定海号”仅有的一门佛朗机炮射程之外,却在敌舰主炮的绝对杀伤范围内。
“千户!它们又开炮了!”了望哨嘶声大喊。
“规避!”船长陈千户死死抓着舵轮。
三发炮弹落在“定海号”左舷三十丈外,激起的水柱有七八丈高,泼下的海水把甲板浇得透湿。这已经是第六轮炮击了,敌舰明显在戏耍他们——每次都是近失弹,每次都差一点命中。
“他娘的!要杀就杀!玩猫捉老鼠算什么好汉!”大副啐了一口血沫,他的额角被弹片划伤,简单包扎后还在渗血。
陈千户没说话,只是盯着海图。距离海岸还有四十里,按现在的速度,至少还要一个时辰。而敌舰如果想击沉他们,只需要一轮齐射就够了。
它们在等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
一艘更快的黑色快艇从敌舰编队中驶出,迅速逼近到五百丈内。快艇没有开炮,而是升起了一面白旗。
“他们要谈判?”大副愕然。
快艇上,一个黑衣人用铁皮喇叭喊道:“大明水师听着!奉‘归墟使徒’之命,传话给尔等皇帝——即刻停止所有新舰建造,交出沈敬、徐光启、俞咨皋三人,并开放天津、登州、松江三港,准我舰队自由停靠。限期三日,逾期不答……炮轰天津卫,鸡犬不留!”
声音通过喇叭放大,在海面上回荡。
“定海号”上,所有将士脸色惨白。
这已经不是挑衅,这是最后通牒。
陈千户咬牙:“回复他们——大明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懦夫!”
旗语打出。
黑色快艇沉默片刻,调头返回。
一刻钟后,三艘“鲲鹏级”的主炮同时转向,对准了“定海号”。
“完了……”大副闭上眼睛。
但预想中的炮击没有到来。
敌舰开炮了,但目标不是“定海号”——炮弹越过他们头顶,飞向海岸方向。陈千户举起望远镜,只见四十里外的天津卫外围炮台,炸起了三团巨大的火球!
它们在试射!
“快!全速前进!回港报警!”陈千户嘶吼。
“定海号”把风帆升到极致,船身几乎要倾覆。而身后的三艘巨舰,在完成试射后,缓缓转向,重新退回到八十里外的深海区。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警告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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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急报送抵应天。
武英殿内,崇祯帝看着那份最后通牒的抄本,手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极致的愤怒。
“炮轰天津卫……鸡犬不留……”他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两百年来,从未有外敌敢如此羞辱大明!”
“陛下息怒。”沈敬躬身,“这是‘归墟’的激将法,想逼我们仓促决战,或者……内部生乱。”
“那沈卿觉得,该如何应对?”
“将计就计。”沈敬抬头,“它们要求三日答复,我们就拖三日。八月十五子时,是我们发动突袭的时间。这三日,正好让各路人马完成最后准备。”
“可天津卫的百姓……”
“臣已命俞咨皋提督,秘密疏散沿海三十里内的所有居民。”沈敬道,“同时,在空置的民房里堆放柴草、火油,布置成‘疑兵阵’。敌舰若真敢炮击,只会炸到空房子。”
崇祯沉默良久:“沈卿,这一战……胜算几何?”
沈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陛下可记得嘉靖朝的‘王江泾之战’?”
嘉靖三十四年,倭寇万余围攻嘉兴,朝廷仅有两千兵卒。浙江巡抚胡宗宪用疑兵计,在夜晚遍插旗帜、点燃篝火,营造出数万大军来援的假象,倭寇惊惧退走。
“你的意思是……”
“敌在暗,我在明。但这一次,我们要让暗处的敌人,也变成明处的靶子。”沈敬眼中闪过锐光,“‘归墟’以为自己掌握未来,就能掌控一切。但他们忘了——历史是由人写的,而人心……永远比技术更难预测。”
崇祯看着这位臣子,忽然想起十年前,沈敬还只是户部一个小小的主事,因为力主清查盐税,被贬到松江做知府。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个文官出身的人,会成为大明对抗“归墟”的中流砥柱。
“准奏。”崇祯提笔,写下一道密旨,“八月十五之前,所有事宜,由沈敬全权决断。六部九卿,各省督抚,皆需配合。违令者……斩。”
他将尚方剑解下,递给沈敬。
“沈卿,朕把大明的国运,交到你手上了。”
沈敬双手接过剑,重重叩首:“臣……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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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支队伍开始秘密集结。
第一队,主巢突击队。俞咨皋在登州秘密港口,从三千水师中挑选出三百死士。入选的条件残酷而简单:家中无父母妻儿者优先,自愿签下“生死状”者优先。最终选出的三百人,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二岁,最年轻的刚满十六。
“知道要去哪里吗?”俞咨皋站在高台上,独眼扫过这些年轻的面孔。
“不知!”三百人齐声。
“知道要去做什么吗?”
“不知!”
“那你们为什么来?”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出列:“提督,俺爹死在松江海战,俺娘哭瞎了眼。俺不图知道去哪,不图知道干啥,只图能多杀几个狗娘养的,给爹报仇!”
“报仇!”三百人嘶吼。
俞咨皋点点头,没有说慷慨激昂的话,只是深深一躬:“我俞咨皋,替大明……谢过诸位。”
第二队,永乐分队。沈敬在府邸地下密室,会见汪直和五十名东厂最精锐的“夜不收”。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有江湖高手,有军中悍卒,还有几个是锦衣卫借调来的火药专家。
“我们的目标,是二百年前的深海。”沈敬摊开林牧之给的海图,“那里有一座不属于那个时代的水下堡垒。我们的任务,是进去,炸掉它的核心,然后……尽可能活着回来。”
“大人,”一个独臂的老番子开口,“二百年前……我们还能回来吗?”
沈敬沉默片刻:“林牧之说,时空通道是双向的。但穿越本身有风险,可能会迷失在时间的乱流里。所以这次行动,自愿参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五十人,无一人退出。
汪直笑了:“大人,干我们这行的,早就把命卖给阎王爷了。能死得这么轰轰烈烈,值了。”
第三队,嘉靖分队。卢象升在云南曲靖的秘密营地,见到了沐天泽。这个沐王府的旁支子弟四十出头,精悍瘦削,眼神如鹰。
“卢大人,”沐天泽单膝跪地,“罪人沐天泽,愿率三百家兵,戴罪立功。但求一事——事成之后,请朝廷放过我沐家老幼妇孺,他们都是无辜的。”
“本官可以答应。”卢象升扶起他,“但你要记住——这一战,不是为了赎罪,是为了证明沐家除了沐天波,还有忠烈之士。”
“罪人明白。”
三支队伍,三个时代,同一个目标。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深海之下的“归墟”主巢,一场针对他们的死亡陷阱,已经布置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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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泉州,郑府。
郑芝龙看着手中的密信,眉头紧锁。信是“金面使者”送来的,内容很简单:八月十四,炮击天津卫,制造混乱,牵制明军主力。
但信的最后,有一行小字:“事成之后,星盘与总督印,一并交付。”
星盘……郑芝龙抚摸着手边那个真正的星盘。这些年来,他靠着“归墟”的技术,成为海上霸主。但如果能真正拥有星盘,他就能自己找到“归墟”,甚至……取而代之。
“主公,”亲信郑森(郑芝龙长子,年十八)走进来,“船队已经集结完毕,五十艘战船,八千水手,随时可以北上。”
“不急。”郑芝龙摆摆手,“再等等。”
“等什么?”
“等‘归墟’和朝廷拼个两败俱伤。”郑芝龙眼中闪过狡黠,“让他们先打,我们最后出场。到时候,不管是收拾残局,还是……渔翁得利,都游刃有余。”
郑森迟疑:“可是金面使者那边……”
“就说海上风大,船队集结需要时间。”郑芝龙冷笑,“‘归墟’把我们当刀使,我们也得让他们出点血才行。”
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
海天交际处,乌云正在汇聚。
暴风雨,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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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龙江船厂。
试验车间里,第七次破坏性测试正在进行。新铸造的小型涡轮在蒸汽推动下疯狂旋转,转速表的指针不断攀升:一千转、两千转、两千五百转……
“三千转!”王铁柱嘶声报数。
涡轮没有炸,只是发出尖锐的啸鸣。蒸汽压力还在增加,三千一百转、三千二百转……
“停!”徐光启突然下令。
蒸汽阀关闭,涡轮缓缓停下。工匠们围上去,检查叶片——完好无损,只有边缘因为高速摩擦微微发红。
“成功了?”王铁柱声音颤抖。
徐光启没有回答,而是拿起一片叶片,用铁锤重重敲击!
“铛!”金石交击之声,叶片只留下一个浅痕。
他又将叶片放入火中烧红,然后迅速投入冷水。
“嗤——”白汽蒸腾。
取出叶片,冷却后,再次敲击——依然坚韧。
“淬火-回火处理,加上铬镍合金……成了。”徐光启终于露出笑容,“虽然只是小型原型,但原理通了。铁柱,立刻按这个配方,铸造全尺寸涡轮叶片。三天,我们只有三天时间!”
“可是大人,就算叶片造出来,整机组装、调试、密封……至少还要十天啊!”
“那就边造边装。”徐光启眼中燃烧着火焰,“八月十五之前,我要看到一台能装到船上的蒸汽轮机。哪怕只能工作一个时辰……也够了。”
工匠们面面相觑,但看着徐光启那双布满血丝却依然明亮的眼睛,所有人都重重点头。
“拼了!”
车间再次热火朝天。
而在他们头顶,夜空中的月亮,正一天天趋近圆满。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倒计时: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