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八月十三,子时。
龙江船厂的蒸汽轮机试验车间,已连续运转超过五十个时辰。空气里弥漫着煤烟、金属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十二盏气灯投下的光影中,工匠们如同鬼魅般穿梭,每个人眼中都布满血丝,但动作依然精准如机械。
中央试验台上,那台全尺寸的蒸汽轮机原型,已经完成了主体组装。三组共九十六片涡轮叶片,按徐光启设计的“交错三列式”排列,在灯光下反射着暗青色的金属光泽。这是用第七号配方——铬镍钨锰四元合金铸造的,每一片都经过三次淬火、两次回火,硬度测试的结果,比最初炸毁的那批高出一倍有余。
但此刻,他们卡在最后一道难关:密封。
“压力测试,开始。”徐光启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王铁柱转动阀门,高压蒸汽通过管道涌入轮机外壳。压力表指针开始爬升:五十标准大气压、八十、一百……
“一百二十……一百三十……一百四十……”负责读数的小学徒声音发颤。
就在指针指向一百五十大气压时——
“嗤——!”
轮机外壳侧面,一道细如发丝的白汽喷射而出!虽然只有一瞬就被紧急关闭的阀门切断,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密封失败了。
“又是哪里漏了?”王铁柱冲到轮机旁,用手去摸那处外壳。烫,但还能忍受,“不是焊缝,是……壳体本身?”
徐光启蹲下身,用放大镜仔细查看泄漏点。那是壳体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大约铜钱大小,表面看起来完好,但在高压下,内部的微小裂纹会扩张,导致蒸汽泄漏。
“材料疲劳。”徐光启缓缓站起身,“这壳子是十天前铸造的,用的是普通熟铁。虽然做了加厚处理,但连续五十个时辰的高温高压测试,已经让金属产生了微疲劳。在极限压力下,就会从最薄弱点裂开。”
车间里陷入死寂。五十个时辰不眠不休,眼看就要成功,却败在这最后一关。
“换壳子需要多久?”有人小声问。
“重新铸造、加工、安装……至少三天。”王铁柱苦涩道,“而且新壳子也要经过同样的疲劳测试,才能保证安全。时间……不够了。”
徐光启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夜风吹进来。远处江面上,新船坞里那四艘战舰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其中一艘已经接近完工,只等轮机安装。
明天就是八月十四,后天月圆之夜。
如果这台轮机装不上船,沈敬他们的突袭行动,就少了一分胜算。
“大人,”一个年轻工匠突然开口,“也许……可以不用换壳子。”
所有人都看向他。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学徒,叫李二狗,平时沉默寡言,只管烧炉子。
“说。”徐光启没有因他身份低微而轻视。
“俺爹以前是补锅匠,”李二狗怯生生地说,“那种漏了的铁锅,用普通铁水补会再漏,但俺爹会用一种‘药水’先涂在漏处,再浇铁水,补出来比原来还结实。”
“什么药水?”
“俺爹说是祖传秘方,不让外传。但俺偷看过,是硫磺、硝石、还有……一种从矿洞里挖出来的红土,混上醋,调成糊糊。”李二狗回忆道,“涂在铁上,用火一烤,会渗进去一层,像给铁穿了层皮。”
徐光启眼睛一亮:“渗碳处理!”
他快步走回试验台:“二狗,那红土什么样子?是不是暗红色,捏起来有点滑,烧过后会变黑?”
“对!对!徐大人您怎么知道?”
“那不是普通红土,是赤铁矿,含铁量很高。硫磺和硝石在加热时会分解,释放出的活性原子能渗入铁的表面,形成一层碳氮共渗层——虽然很薄,但硬度极高,还能填补微裂纹。”徐光启语速飞快,“铁柱,立刻准备原料!硫磺、硝石库房有,赤铁矿……船厂西南角堆着修路用的碎石,里面应该有!”
半个时辰后,一锅暗红色的“药糊”在炉子上熬制完成。徐光启亲自用毛刷将药糊涂在轮机壳体的泄漏点周围,然后点燃喷灯,开始均匀加热。
火焰舔舐着药糊,发出刺鼻的气味。药糊逐渐变黑、变硬,最后形成一层黑亮的釉质。
“冷却,重新加压测试。”
这一次,压力表指针平稳爬升:一百、一百五十、两百……
当指针指向两百二十大气压——这是设计压力的百分之五十时,轮机依然安静如初。没有泄漏,没有异响。
“二百五十……二百八十……三百!”王铁柱的声音在颤抖。
指针在三百二十大气压停住——这是设计压力的极限值。轮机外壳微微发红,但没有泄漏,更没有爆裂。
“成功了!”车间里爆发出欢呼。
徐光启却没有笑,他盯着压力表看了很久,直到指针缓缓回落。
“李二狗,”他转身看向那个年轻学徒,“从今天起,你升为八级工匠,月俸加三成。这个渗碳修补法,你详细写出来,以后要列入《大明工部工艺典》。”
李二狗扑通跪倒:“谢……谢大人!”
徐光启扶起他,又看向所有工匠:“诸位,辛苦了。现在,开始最后的总装。明天天亮之前,这台轮机必须装到一号船的机舱里!”
“是!”
车间再次忙碌起来。但这一次,每个人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徐光启走出车间,在江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他掏出怀表——这是张岳生前送他的,表壳背面刻着“格物致知”四个字。表针指向丑时三刻。
距离月圆之夜,只剩三十三个时辰了。
他望向北方的夜空。那里,沈敬他们应该也在做最后的准备吧。
“张兄,”他轻声自语,“你若在天有灵,保佑这艘船……能改变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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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应天城南,锦衣卫秘密码头。
十二艘快船悄无声息地停泊在秦淮河最偏僻的支流里。船上没有灯笼,帆是深灰色的,与夜色融为一体。这是汪直为永乐分队准备的船只,每艘船都经过特殊改装:船底加装了铁皮护板,船舷内侧藏着可折叠的钢板,桅杆可以快速放倒——都是为了通过可能狭窄的时空通道。
沈敬站在最大的那艘船船头,看着手下将最后一批物资搬上船。五十个“夜不收”已经全部登船,他们穿着深灰色劲装,外面套着特制的“油布水靠”——这是用鱼油浸泡过的粗布,能短时间防水,也便于活动。每人配备一把燧发短铳、一把腰刀、六枚手雷,还有……三个时辰分量的干粮和清水。
“大人,所有物资清点完毕。”汪直走过来,低声道,“火药用油纸包了三层,保证就算落水也不会受潮。手雷是工部新制的‘震天雷’,拉发引爆,威力比之前的大三成。”
沈敬点点头,目光投向码头边一座不起眼的茅屋。茅屋里亮着微弱的烛光,林牧之(白面)正在里面最后一次校准星盘。
他走进茅屋。林牧之正伏在桌上,面前摊着那个真正的星盘,还有三枚临时通行码金属片。星盘上的星光此刻异常活跃,三个分支指向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
“情况如何?”
“比预想的复杂。”林牧之没有抬头,“‘归墟’的时空稳定器正在加速运转,可能是预感到我们的行动。这样一来,三个入口开启的时间会缩短——可能只有两个时辰,而不是三个。”
“两个时辰……”沈敬心中一沉。这意味着行动时间压缩了三分之一,容错率几乎为零。
“还有,”林牧之终于抬头,面具下的声音透着疲惫,“我监听到‘归墟’的内部通讯片段。金面已经离开主巢,去向不明。而‘使徒’……他的能量信号出现在主巢最深处,五十年来第一次。”
“他要亲自坐镇?”
“不止。”林牧之顿了顿,“我怀疑,主巢已经布下了陷阱。但具体是什么……我的权限不够,查不到更高密级的情报。”
沈敬沉默。这几乎是最坏的情况——时间缩短,敌方最高首脑亲自坐镇,还有未知的陷阱。
“现在还来得及取消行动吗?”
“来不及了。”林牧之摇头,“就算我们取消,‘归墟’也不会停手。八月十四——也就是明天晚上,天津卫一定会遭到炮击。如果我们不先发制人,朝廷将陷入全面被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沈大人,你知道吗?在‘归墟’的时间推演模型里,大明在崇祯十七年灭亡的概率,如果朝廷明天无法做出有效反击,这个概率会从87.3%飙升到94.6%。这意味着……至少多死五百万人。”
沈敬闭上眼睛。五百万条人命,压在他的决策上。
“那就按原计划执行。”他睁开眼睛,眼中已无犹豫,“两个时辰,也够了。”
林牧之看着他,许久,点了点头:“好。子时三刻,我们在这里启动星盘,打开通往永乐三年的通道。通道能维持一刻钟,你们必须在这一刻钟内全部通过。记住——通过时会有强烈的眩晕和失重感,那是正常的时间流冲击,抓紧船舷,不要松手。”
“那你呢?”
“我留到最后一刻,确认通道稳定。”林牧之道,“然后我会直接去主巢入口,和俞提督汇合。我们……在‘归墟’里面见。”
沈敬伸出手:“保重。”
两只手重重握在一起。一只苍老但坚定,一只年轻却布满伤痕。
“沈大人,”林牧之突然道,“如果我回不来,我女儿……叫林晚晴,今年九岁,住在泉州晋江县东街的‘林氏绣坊’。告诉她,她父亲不是坏人。”
“我会的。”
林牧之松开手,重新伏向星盘:“去吧,准备出发。还有……小心郑芝龙。我总觉得,他会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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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泉州外海,郑家舰队旗舰“飞虹号”。
郑芝龙站在舰桥上,看着海图室里那盏特制的“海灯”。灯罩是水晶磨制的,灯油里混了荧光粉,在黑暗中能照亮五尺见方。灯光下,海图上的标注清晰可见:五十艘战船的位置,八千水手的布防,还有……北方天津卫的方向。
“父亲,”郑森走进来,“探子回报,朝廷的水师主力全部收缩到天津港,登州、莱州几乎空了。松江那边,龙江船厂日夜赶工,但新舰还没下水。”
郑芝龙点点头,手指在海图上移动,最终停在了一个点——长江口外一百里。
“这里,是南北海运的咽喉。如果卡住这里,北方的粮食、南方的饷银,就都过不去了。”
郑森眼睛一亮:“父亲要封锁长江口?”
“不,是‘保护’。”郑芝龙笑了,“明天晚上,天津卫会遭到‘不明敌舰’炮击。届时朝廷必然震动,要求各地水师北上勤王。我郑芝龙身为‘海防游击’,自然要率舰队北上‘护卫京畿’。但北上途中,发现长江口有‘可疑船只’活动,为了确保后方安全,不得不‘暂时封锁’航道,仔细搜查。”
他看向儿子:“这样一来,我们既没有违抗朝廷命令,又实际控制了南北命脉。等朝廷和‘归墟’拼得两败俱伤,我们再‘适时’出现,收拾残局。到时候,这东南海疆……就是咱们郑家的了。”
郑森佩服得五体投地:“父亲英明!可是‘归墟’那边……”
“金面让我八月十四炮击天津卫,我答应了。”郑芝龙从怀中取出那瓶毒药——用郑彩的血激活的那瓶,“但我没说是‘飞虹号’亲自去。派三艘旧船,挂上黑旗,去天津卫外放几炮,做个样子就行。主力舰队,按计划封锁长江口。”
“那毒药……”
“等沈敬从‘归墟’回来——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郑芝龙眼中闪过寒光,“庆功宴上,总有机会下毒。”
他走到舷窗边,望向漆黑的海面。
海风吹来,带着咸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明天,就是八月十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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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云南曲靖,深山营地。
卢象升一夜未眠。他坐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反复研究林牧之给的地图——嘉靖分部“归墟”入口的位置,在怒江大峡谷深处一处叫“鬼见愁”的悬崖下。那里地势险要,据说有瘴气毒虫,当地土人从不敢靠近。
帐帘掀起,沐天泽走进来,满身露水。
“卢大人,探路队回来了。”他声音低沉,“‘鬼见愁’比地图上标的还要险。悬崖高三百丈,下面是一个深潭,潭水黑不见底。入口应该在潭底,但……潭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探路的两个弟兄,放绳索下去,刚到水面,就被拖下去了。”沐天泽眼中闪过恐惧,“连喊都没喊出声,只留下半截断绳。我们等了一刻钟,只浮上来……几片碎布。”
卢象升心中一凛。他早知道这趟任务凶险,但没想到还没到入口,就折损了人手。
“伤亡弟兄的家属,抚恤加倍。”他顿了顿,“那潭水,有没有办法抽干或者炸开?”
“难。潭是活水,连着地下河。炸的话,动静太大,会惊动守卫。”沐天泽摇头,“不过……我有个主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这是云南特产的‘迷龙散’,用曼陀罗花、断肠草、还有几种毒虫磨成。撒进水里,能迷晕十丈内的所有活物,效力能维持半个时辰。我们趁夜撒药,等潭里的东西晕了,再下水。”
“守卫不会发现?”
“今天是十三,按土人说法,月圆前夜是‘百鬼夜行’的日子,他们会在入口处举行祭祀,防备最松。”沐天泽道,“我们子时动手,正好。”
卢象升沉思片刻,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告诉弟兄们,今晚子时,行动开始。”
“是!”
沐天泽离开后,卢象升走到营帐外。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深山里的清晨寒气刺骨。五百名将士正在晨练,刀枪碰撞声在山谷中回荡。
他望向东北方向,那里是应天。
“沈大人,俞提督……但愿我们都能活着,再一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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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天津卫,临时指挥所。
俞咨皋用独眼盯着海图,手里捏着三枚黑色的棋子——代表那三艘“鲲鹏级”。棋子摆在海图上的位置,是今天凌晨最新侦查到的:三艘敌舰分成两队,两艘在正东八十里,一艘在东北方向一百里,呈犄角之势。
“它们想干什么?”副将疑惑,“分兵更容易被各个击破啊。”
“不,这是陷阱。”俞咨皋摇头,“正东的两艘是诱饵,如果我们出动主力去追,东北方向的那艘就会绕到我们后方,炮击天津港。或者反过来——东北那艘是诱饵,正东的两艘才是杀招。”
“那怎么办?”
“按兵不动。”俞咨皋道,“我们的任务不是击沉它们,是拖住它们,为沈大人他们争取时间。传令下去:所有炮台进入一级战备,但严禁出海交战。巡逻船队收缩到三十里内,发现敌舰靠近,立刻示警后撤。”
“可是提督,这样太被动了……”
“你以为我想当缩头乌龟?”俞咨皋猛地转身,独眼中血丝密布,“松江一战,四艘‘镇海级’全毁,三千弟兄葬身海底!那是大明十年的心血!现在朝廷只剩这点家底,不能再浪战了!”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下来:“等……等到八月十五。到时候,就不是我们守,是他们该逃了。”
副将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俞咨皋那只独眼中闪烁的凶光,最终还是低头:“末将……遵命。”
俞咨皋重新看向海图。他的手按在“天津卫”三个字上,青筋暴起。
“张尚书,你在天有灵,保佑沈大人他们……马到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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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龙江船厂。
一号船坞里,那台蒸汽轮机终于安装完毕。沉重的铸铁外壳与船体的连接处,用特制的“鱼胶铁膏”密封——这是徐光启按泰西配方改良的,用鱼胶、铁粉、硫磺混合,固化后比钢铁还硬。
“压力测试,最后一遍!”王铁柱嘶声下令。
蒸汽阀打开,轮机开始缓缓转动。起初很慢,但很快就加速到每分钟五百转、一千转……当指针指向一千八百转时,轮机发出低沉而稳定的轰鸣,整个船坞都在微微震动。
“一千八百转,稳定!”读数员大喊。
“两千转!”
指针继续攀升。轮机外壳微微发红,但密封处完好无损。蒸汽从排气管喷出,在江面上形成一道白色的汽柱。
“两千二百转……两千三百转……两千四百转!”读数员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达到设计转速的百分之八十!”
徐光启站在指挥台上,双手死死抓住栏杆。他的心脏在狂跳——这台轮机,真的成了!
“维持两千四百转,持续运行一个时辰!”他下令,“如果期间没有异常,就证明……可以实战使用了!”
轮机在轰鸣,蒸汽在喷涌。
而江面上,那艘等待动力的新式战舰,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即将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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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应天,沈敬府邸。
沈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他换上了一身特制的“时空服”——这是林牧之给的图纸,工部赶制出来的。衣服用某种银灰色纤维编织,轻薄但坚韧,据说能一定程度抵抗时间流的冲击。腰间挂着尚方剑,怀里揣着张岳的玉佩,还有……一封写给崇祯的密信。
如果回不来,这封信会由曹化淳转交陛下。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句话:
“臣此行,若成,则国运可续百年;若败,则万事皆休。然无论成败,请陛下切记——民心所向,即为天命。勿信虚妄之术,当重实学之才。大明根基,在百姓,不在神器。”
他封好信,交给侍立在旁的汪直。
“我走之后,这封信交给曹公公。另外,府中所有与‘归墟’相关的文书、图纸,全部封存。若我三日未归……就烧了,一点不留。”
“大人!”汪直跪倒,“让属下代您去吧!您是大明的栋梁,不能……”
“正因为是栋梁,才必须去。”沈敬扶起他,“汪直,你跟了我十二年,应该明白——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别人。而这件事,只能是我。”
他拍拍汪直的肩:“守好这个家,等我回来。若回不来……就帮我照顾老母。她年纪大了,经不起刺激,就说我出差去了,要很久才回来。”
汪直眼眶红了,重重点头:“属下……遵命。”
沈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府邸,转身,大步走出。
门外,十二艘快船已经升帆待发。
夕阳西下,将江面染成血色。
八月十四,就要来了。
而明天月圆之夜,三个时代的命运,将同时迎来转折。
或者新生,或者终结。
一切,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