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八月十一,亥时。
沈敬看着桌上并排放置的两件东西:左边是徐光启用密信匣送来的急报,右边是白面留下的星盘仿品。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挣扎的困兽。
四天了。
距离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只剩四天。
距离天津卫外海出现敌舰,已经过去八天。那三艘悬挂黑旗的巨舰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每日在八十里外的海面上游弋,偶尔对着空旷的海面开上几炮,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嘲讽——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朝廷内部已经吵翻了天。主战派要求立刻调集所有能调动的船只,出海决战;主和派则暗地里提议“暂避锋芒”,甚至有人偷偷建议迁都南京。崇祯皇帝被夹在中间,连续三日罢朝,只在武英殿召见少数重臣。
但沈敬知道,时间不在他们这边。
“大人,”汪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查清了。周延儒……确实是‘影刃’的人,级别不低,代号‘寒鸦’。曹公公已经秘密控制了他的家人,但还没动他本人。”
“为什么?”
“周延儒供出一个人——司礼监随堂太监王之心。”汪直声音压得更低,“王之心是曹公公一手提拔的干儿子,掌管东厂密档。如果他是内鬼,那东厂这十年办的所有案子……可能都漏给了‘影刃’。”
沈敬闭上眼睛。东厂、锦衣卫、朝堂……“归墟”的渗透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广。这已经不是一场军事战争,而是一场从朝堂到市井、从技术到人心的全面侵蚀。
“曹公公打算怎么处理?”
“王之心已经‘暴病身亡’,对外说是急症。”汪直顿了顿,“但曹公公怀疑,王之心的死太‘及时’了,可能是‘影刃’灭口。现在东厂内部人心惶惶,曹公公正亲自筛查所有掌班以上人员。”
沈敬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两件东西。
徐光启的信写得很详细:刘三被胁迫下毒、锡铅砒霜混合物的破坏原理、福建海盗“蜈蚣帮”的介入、以及船厂新采取的护卫措施。信的最后,徐光启用暗语写了一段话:
“轮机之难,非在工巧,而在人心。原料可换,配方可调,唯匠人之信难再立。今有百工见刘三事,皆生兔死狐悲之念。若不能护其家小,则十万金亦难买一诚心。”
沈敬明白这话的分量。张岳用了十年时间,在松江船厂培养出的那种“为国铸器、虽死不悔”的匠人精神,因为一次背叛事件,已经开始动摇。如果不能迅速稳定人心,别说八艘新舰,连一艘都造不出来。
而星盘仿品……这几天它又发生了变化。金属板上的星光不再静止,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移动,三个分支指向中,最亮的那条轨迹正在逐渐收束——按照钦天监的测算,轨迹完全收束的时间,正是八月十五子时。
“还有四天……”沈敬喃喃自语。
“大人,”汪直犹豫了一下,“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昨夜子时,属下在府外巡逻时,发现……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
这不是普通的铜钱。正面是“崇祯通宝”四字,背面却刻着一个微小的螺旋图案,图案中心有三颗星——和沐天波牢房墙上的一模一样。
“在哪里发现的?”
“府邸后墙的排水孔里,卡得很隐蔽,像是故意留的标记。”汪直道,“属下检查了周围,没发现人影。但今早询问门房,说昨夜丑时前后,听到后巷有极轻的脚步声,持续了约一刻钟。”
沈敬拿起铜钱,在指尖摩挲。冰凉的触感下,他仿佛能感觉到留标之人的意图——不是威胁,而是……邀请。
“他来了。”
“谁?”
“白面。”沈敬站起身,“他想见我,但不敢直接进来——府邸周围肯定有‘影刃’的暗哨。所以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该去哪里见他。”
“那我们去还是不去?”
沈敬沉默片刻:“去。但要准备周全。你挑八个最好的好手,暗藏火铳和弩箭,在约定地点外围布控。记住——除非我发信号,否则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动手。”
“万一是个陷阱……”
“那就看看,是谁陷住谁。”沈敬眼中闪过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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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南京城东南,九龙桥。
这座桥建于洪武年间,九拱相连,横跨秦淮河支流。因位置偏僻,入夜后罕有人至。此刻桥下河水幽暗,只有月光在水面碎成千万片银鳞。
沈敬独自站在第三拱的桥洞下。他披着黑色斗篷,腰间暗藏两把燧发短铳,袖中还有六枚毒针——这是汪直从江湖高手那里弄来的“阎王帖”,见血封喉。
时间一点点流逝。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声渐远。
就在沈敬以为对方不会来时,桥洞的阴影突然波动起来。不是有人走出,而是阴影本身在扭曲、拉伸,最终凝聚成人形。
白面从阴影中“生长”出来,如同从水中浮现。他的白衣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蓝晕,面具依旧纯白无暇。
“沈大人果然守时。”
“你也很大胆。”沈敬手按腰间,“东厂和锦衣卫都在找你,还敢在南京露面。”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白面声音平静,“况且,我需要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他抬手,掌心浮现一团柔和的白光。光中,浮现出三幅画面:
第一幅,是深海之下的巨大建筑群,形如倒置的山峰,表面覆盖着发光的纹路;
第二幅,是建筑内部,无数人影在忙碌,他们操作着沈敬从未见过的机械,墙壁上流动着发光的文字;
第三幅,是一个大厅,九把座椅围成环形,其中七把坐着戴面具的人——金面、银面、铜面、铁面……而正中的主座空着,座椅背后是一个巨大的螺旋星图。
“‘归墟’内部结构图。”白面收起光影,“主建筑分为九层,地上三层是居住区和研究所,地下六层是核心区域——能源中心、时空装置、还有……‘文明重塑计划’的主机房。”
沈敬强迫自己冷静:“你说这些,想要什么?”
“合作。”白面直言不讳,“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归墟’的时空屏障会最薄弱。那时有三条通道会短暂开启,分别通向三个不同的时间点:永乐三年、嘉靖四十年,以及……崇祯五年。”
“三个入口?”
“对应三个不同的‘归墟’分部。”白面解释道,“‘归墟’不是单一存在,它在时空的夹缝中有三个锚点。我们所在的这个,是‘主巢’,负责崇祯时间线。另外两个,一个负责监控永乐至正德时期,一个负责监控嘉靖至天启时期。”
沈敬心中巨震。这意味着“归墟”对大明的影响,贯穿了整整二百年!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八月十五那晚,是唯一同时攻击三个分部的机会。”白面声音凝重,“月圆之时,三个‘归墟’的时空屏障会共振,形成短暂的‘超空间通道’。如果你们能派出三支队伍,同时突袭三个入口,就有机会一举摧毁整个‘归墟’网络。”
“三支队伍……我们哪来那么多人手?”
“不需要太多人。”白面从怀中取出三枚金属片,每片上都刻着不同的星图,“这是三个入口的‘临时通行码’,每个能用一次,有效期三个时辰。只要在三个时辰内,摧毁每个‘归墟’的‘时空稳定器’,整个系统就会崩溃。”
沈敬接过金属片。触手冰凉,表面的星图在月光下微微发光。
“时空稳定器是什么?”
“维持‘归墟’在时空夹缝中不坠的装置。每个分部都有一个,通常在地下最深层,有重兵把守。”白面顿了顿,“但我知道每个稳定器的位置和弱点。我可以给你们画地图,甚至可以……亲自带一队人进去。”
沈敬盯着他:“为什么背叛得这么彻底?”
面具后的声音沉默了很久。
“二十年前,我被‘归墟’选中时,还是个十岁的孩子。”白面的声音第一次透出疲惫,“他们告诉我,我被赋予了一项伟大的使命——修正历史,拯救亿万生灵。我信了,我努力学习他们教的一切:时空理论、未来科技、历史推演……我以为我在做正确的事。”
他抬头,望向桥洞外破碎的月光:“直到五年前,我妻子发现了‘激进派’的真正计划——他们不只想修正历史,他们想……取代历史。他们计划在1644年李自成攻破北京时,启动‘文明重置程序’,抹除当时中原百分之七十的人口,然后植入经过‘基因优化’的新人类,建立一个完全由‘归墟’控制的‘完美大明’。”
“我妻子反对这个计划。然后她就‘意外’死了。”白面的声音在颤抖,“我调查了三年,终于找到证据——是‘金面’亲自下的令。因为我的妻子发现,‘文明重置程序’在三百年前就启动过一次,而那次启动……造成了蒙古西征时期欧亚大陆四千万人的非正常死亡。”
沈敬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白面惨笑,“‘归墟’存在了五百年,他们干涉过蒙古崛起,干涉过郑和下西洋的终止,干涉过土木堡之变……每一次‘修正’,都伴随着百万千万的死亡。而这一切,都被美其名曰‘必要的代价’。”
他转向沈敬,虽然隔着面具,但沈敬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决绝:“我妻子临死前对我说,‘如果拯救需要以屠杀为代价,那拯救本身就成了罪恶’。所以现在,我要完成她未做完的事——毁了那个罪恶的地方。”
桥洞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只有河水拍打桥墩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许久,沈敬开口:“三支队伍,具体要怎么做?”
“第一队,突袭主巢,也就是崇祯时间线的‘归墟’。这一路最难,防御最严,我亲自带队。”白面快速说道,“第二队,突袭永乐分部。这一路的入口在渤海深处,需要水师配合。第三队,突袭嘉靖分部,入口在四川与云南交界的深山里,需要陆战队。”
“时间?”
“八月十五子时三刻,三个入口会同时开启,持续三个时辰。必须在三个时辰内,同时摧毁三个稳定器。只要有一个没毁,整个系统就会启动应急协议——‘归墟’会立刻转移坐标,未来一百年都找不到。”
沈敬计算着:今天八月十一,只剩四天准备时间。
“我需要详细的地图,每个入口的守卫配置,稳定器的具体位置和破坏方法。”
“都在这里。”白面递过来一个金属筒,“按顶部的按钮,会投射出全息影像。但记住——这个筒有自毁机制,打开后十二个时辰会自动销毁。而且一旦被‘归墟’的扫描仪探测到,也会立刻自毁。”
沈敬接过金属筒,入手沉甸甸的。
“最后一个问题,”他盯着白面,“我凭什么相信,这不是一个引我们入瓮的陷阱?”
白面沉默片刻,突然抬手摘下了面具。
月光下,露出一张苍白但俊朗的脸,约莫三十岁,左眼角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一直延伸到鬓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一只瞳孔是正常的黑色,另一只……是淡金色的,瞳孔深处有细小的星点在旋转。
“我的真名,叫林牧之。嘉靖四十年生人,泉州府晋江县人。”他声音平静,“我的妻子叫苏芸,万历四十五年死于‘实验室事故’。我们在泉州老家还有一个女儿,今年九岁,寄养在她舅舅家。这些信息,你们都可以查证。”
他重新戴上面具:“如果我是陷阱,不会把自己的根底都交出来。沈大人,这是我全部的诚意了。”
沈敬看着这个露出真容又迅速遮掩的男人,终于点头:“好,我信你一次。八月十四,还是这个时辰,还是这里,我们敲定最后的行动计划。”
“一言为定。”
白面——林牧之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等等,”沈敬叫住他,“你女儿……需要保护吗?”
林牧之的身影顿了顿:“如果……如果我回不来,请告诉她,她父亲不是叛徒,只是一个……想让她活在更好世界里的普通人。”
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人已不见。
沈敬独自站在桥洞下,握着那个金属筒。筒身冰凉,但他能感觉到里面蕴藏的信息的重量——那可能是颠覆一切的钥匙,也可能是埋葬一切的陷阱。
他走出桥洞,月光洒满全身。
远处,汪直带着人从阴影中走出:“大人,刚才那是……”
“一个赌徒。”沈敬将金属筒收入怀中,“赌上一切,只为证明自己不是疯子。”
“要跟吗?”
“不。”沈敬摇头,“回府。立刻召集所有人——徐光启、俞咨皋、孙传庭、卢象升,还有曹化淳。告诉他们,计划有变,我们要在三线开战。”
“三线?”
“对。”沈敬望向北方,那是渤海的方向;又望向西南,那是云贵深山的方向,“一场跨越两百年的战争,终于要揭晓底牌了。”
四天。
只剩四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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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泉州外海二百里,深海之下。
这里是真正的“归墟”主巢。
巨大的倒锥形建筑悬浮在海底深渊之上,表面覆盖着发光的生物材料,如同一座沉没的水晶城。建筑内部,九层环形大厅中,七把座椅上的人影正在激烈争论。
“三号彻底叛变了!”铁面声音愤怒,“他泄露了三个分部的坐标,还给了明廷临时通行码!必须立刻启动应急协议,转移所有分部!”
“转移?”银面冷笑,“你知道转移一个分部要消耗多少能源吗?主巢的‘时空稳定器’需要三个月充能才能再次启动转移程序!现在转移,等于放弃过去五十年的所有布局!”
“那也比被一锅端强!”
“够了。”正中的主座上,虽然空无一人,但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所有人立刻噤声。
那是“使徒”的声音——通过全息通讯传来的声音。
“三号的背叛,确实出乎意料。”使徒的声音平静无波,“但这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将计就计的机会。”
金面抬头:“大人的意思是……”
“八月十五,明廷一定会分兵三路。主巢这一路,由三号带队,他会认为这里防御最弱。”使徒顿了顿,“实际上,我已经调集了‘影刃’七成精锐,在主巢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们敢进来……就永远别想出去。”
铜面迟疑:“那另外两个分部……”
“嘉靖分部可以放弃,那里的研究已经基本完成。”使徒道,“但永乐分部……必须守住。‘时空干涉仪’的主体在那里,如果被毁,我们过去一百年对明初历史的修正就全白费了。”
“可明廷如果三路齐攻,我们的兵力不够同时防御三处……”
“所以,要让他们分不成三路。”使徒的声音透出一丝寒意,“金面,你亲自去一趟天津卫。那三艘‘鲲鹏级’,该动一动了。”
金面起身:“大人的意思是……提前发动攻击?”
“八月十四,月圆前夜,炮击天津卫。”使徒命令,“不需要登陆,只需要制造足够的恐慌,让明廷不得不把兵力集中到京津防线。这样,他们就抽不出人手去攻击另外两个分部了。”
“那主巢这边……”
“主巢有我在。”使徒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仿佛就在大厅中,“我也该……亲自会会这位沈大人,和三号这位老朋友了。”
全息通讯切断。
七位面具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使徒……要亲自出手了。
五十年来,这是第一次。
金面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出口:“我去准备天津卫的攻击。银面、铜面,你们负责主巢防御。铁面,你带人去永乐分部加强守卫。”
“那嘉靖分部……”
“按使徒说的,放弃。”金面顿了顿,“但放弃之前……启动自毁程序。所有研究资料、实验样本,全部销毁,一点痕迹都不要留。”
众人领命而去。
大厅重归寂静。
只有正中的主座上,那空荡荡的位置,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正透过层层时空,望向南京的方向。
“沈敬……林牧之……”
“这场棋,终于下到终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