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八月初五,戌时。
龙江船厂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静谧中。白日里工匠们的号子声、铁锤敲击声、蒸汽嘶鸣声都已沉寂,只有江风穿过未完工的船体骨架,发出呜呜的悲鸣。
徐光启坐在试验车间的角落里,面前摊开着三本笔记——张岳的《轮机臆测》、他自己的《泰西机巧辑要》,还有一本刚从福建加急送来的《闽中铁冶秘录》。烛火跳跃,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他已经盯着那台炸毁的原型机残骸看了整整两个时辰。
“不对劲……”他喃喃自语。
王铁柱端着一碗粥进来,见他这副模样,轻声道:“大人,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铁柱,你来看。”徐光启没接粥碗,而是指着残骸中一片特别扭曲的叶片,“这种变形方式……不寻常。”
王铁柱凑近细看。那是涡轮的中片,本该是平滑的弧面,现在却像被无形的手拧过一样,呈现螺旋状的扭曲,边缘还有细密的龟裂纹。
“过热变形不都是这样吗?之前炸的那几台……”
“不,不一样。”徐光启从怀中取出一个水晶放大镜——这是他从泰西带回的珍品,能放大三十倍,“你看裂纹的走向。”
在放大镜下,那些裂纹呈现出诡异的有序性。它们不是随机扩散的蛛网状,而是沿着叶片的应力线,呈放射状向外延伸,每道裂纹的间距几乎相等。
“这像是……”王铁柱迟疑道,“像是材料内部有缺陷,在高温高压下从内部崩开的。”
“对。”徐光启站起身,在车间里踱步,“但这批钢材是我们最好的‘苏钢’,从苏州匠作局特调的。冶炼时我亲自盯着,出炉前还做过‘断口试验’,断面均匀细密,绝无夹渣或气孔。”
“那为什么……”
徐光启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墙角堆放的那批备用钢锭:“今天冶炼的这批合金,用的还是昨天的配方?”
“是,三号配方:生铁八成,熟铁一成半,钨砂半成,再加半钱锰粉。”王铁柱回忆道,“刘工头亲自配的料,他说这个配方硬度适中,韧性最好。”
“刘三呢?”
“下午说头疼,回工棚休息了。”
徐光启快步走到钢锭旁,拿起一块还未熔炼的原料。这块生铁表面光滑,在烛光下泛着青灰色的金属光泽,看起来毫无问题。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把今天的所有废料都收集起来,特别是未完全熔化的残渣。”
“是。”
半个时辰后,车间中央堆起一小堆金属残渣。徐光启蹲下身,用镊子仔细翻检。大部分都是正常的氧化渣,直到他翻到一片银白色的薄片。
这片薄片很轻,像鱼鳞,在烛光下反射着彩虹般的光泽。
“这是……”徐光启瞳孔骤缩。
王铁柱凑过来:“好像不是铁。”
徐光启将薄片放在石板上,用小锤轻轻一敲。“叮”的一声脆响,薄片没有变形,反而碎裂成更小的晶片。
“锡。”徐光启声音发冷,“或者……含锡极高的合金。”
“锡怎么会混进钢水里?”王铁柱不解,“我们的原料里没有锡啊。”
徐光启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快步走向原料仓库。仓库门口有两个护卫把守,见是他来,连忙行礼。
“今天谁进过仓库?”
“回大人,除了刘工头和三个搬运工,没有其他人。”护卫答道,“刘工头申时初刻来过一次,取走了二十斤钨砂。”
“他一个人?”
“是,搬运工都在外面等着,没进来。”
徐光启走进仓库,径直走向存放钨砂的木桶。桶盖敞开着,里面是黑色的钨砂粉末。他伸手抓了一把,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矿石的土腥味,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甜味。
“拿水来。”
王铁柱端来一瓢清水。徐光启将钨砂撒入水中,粉末缓缓下沉,但在水面留下了一层细微的油膜。
“有人往钨砂里掺了东西。”徐光启声音冰冷,“钨砂是矿石,不会出油。这油膜……是某种脂类,用来包裹其他粉末,让它们混入后不易被发现。”
他转身:“立刻查封所有原料!调一队护卫过来,从此刻起,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仓库和试验车间!”
“是!”
“还有,”徐光启顿了顿,“悄悄把刘三‘请’来。记住,要客气,就说我有新的配方要和他商讨。”
王铁柱眼中闪过厉色:“他要是反抗……”
“那就说明他心里有鬼。”徐光启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如果真是他……他背后一定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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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应天城西,大报恩寺琉璃塔顶。
这里是南京城的制高点,九层八面,高二十四丈,站在塔顶可俯瞰全城。此刻塔顶的避雷针旁,站着一个白衣人。
正是“白面”。
他手中拿着一架黄铜望远镜——镜筒上刻着螺旋星图,镜片在月光下泛着淡紫色的光晕。这不是这个时代的工艺能造出的东西。
望远镜对准的方向,是皇城。
更确切地说,是皇城西北角的英华殿——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淳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
英华殿的窗户还亮着灯。透过窗纸,可以隐约看到两个人影正在密谈。一个是曹化淳,另一个身形瘦高,穿着四品文官补服。
“户部右侍郎,周延儒……”白面低声自语,“果然是你。”
他调整焦距,看清了周延儒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块巴掌大的铜牌,牌面刻着与“影刃”标记相似的螺旋图案,但中心多了一把匕首。
“‘刃使’信物。”白面冷笑,“曹化淳啊曹化淳,你查了这么久的内奸,就在你眼皮底下。”
他继续观察。周延儒似乎在汇报什么,曹化淳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最后,周延儒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上。
曹化淳看完信,脸色大变,猛地站起,在殿内来回踱步。许久,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几行字,然后将信纸装入一个黑色信筒。
白面看到,曹化淳在信筒上盖了一个特殊的火漆印——那是东厂最高级别的“血鹰印”,只有涉及谋逆大案时才会使用。
“要动手了么……”白面收起望远镜。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突然停住。塔顶另一侧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也穿着白衣,脸上戴着同样的纯白面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面具眉心处,有一个淡金色的螺旋印记。
“师兄,”新来的白面开口,声音年轻许多,“你越界了。”
“是你越界了,七号。”白面——现在可以叫他“三号”——平静地说,“‘修正派’和‘激进派’有过约定,不干涉对方在时间线内的行动。”
“但你现在在帮明廷。”七号向前一步,“你把星盘仿品给了沈敬,还泄露了‘鲲鹏级’袭击天津卫的情报。这已经超出了‘修正’的范畴。”
“如果我不说,天津卫会死三万人,京城会陷入恐慌,崇祯会在压力下向辽东调兵,导致山海关空虚。”三号转身面对他,“这会让建虏提前五年入关——你们‘激进派’想要这样的结果?”
七号沉默片刻:“历史自有其韧性。建虏入关是必然,大明灭亡是注定。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加速这个过程,减少整体的痛苦。”
“减少痛苦?”三号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怒意,“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广州大屠杀……你管这叫‘减少痛苦’?你们激进派所谓的‘文明重塑’,不过是把一种暴力换成另一种暴力!”
“那也比你这种徒劳的挣扎好!”七号也激动起来,“你以为帮明廷造几艘破船,就能改变历史?师兄,你我在‘归墟’受训二十年,看过多少时间线?哪一条时间线里,大明能撑过1644年?”
“至少有一条!”三号斩钉截铁,“张岳死前,我偷偷看过他的‘因果仪’读数。在他介入后,大明在1644年灭亡的概率从99.7%降到了87.3%。十二个百分点的变化!这说明历史是可以改变的!”
“然后呢?他还是死了!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只换来十二个百分点!值得吗?”
“值得。”三号一字一句,“因为每一个百分点背后,都是十万、百万条人命。因为有些事,不是用‘值不值得’来衡量的。”
两人对峙,夜风吹起他们的白衣。
许久,七号叹了口气:“师兄,你知道为什么‘使徒’大人派我来吗?不是来抓你,是来劝你。只要你回去,之前的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修正派’虽然人少,但‘使徒’大人欣赏你的才华……”
“然后让我像你们一样,坐在时间线之外,冷眼看着亿万生灵涂炭?”三号摇头,“我做不到。”
“那你就只能成为敌人了。”七号的声音冷下来,“‘使徒’大人有令,如果你执迷不悟……格杀勿论。”
他从腰间抽出一件武器——那是一个银色的圆筒,一端有晶体透镜。
“相位枪……”三号笑了,“连这个都带来了。看来‘激进派’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清除异己了。”
“最后的机会,师兄。”
三号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抬手!一道无形的波动从他掌心扩散,塔顶的空气瞬间扭曲!
七号脸色一变,立刻扣动相位枪的扳机!一道蓝色光束射出,却在距离三号三尺处诡异地偏折,击中了塔檐的琉璃瓦!
“砰!”琉璃瓦炸成齑粉!
“你改造了个人力场?!”七号惊怒交加。
“十年时间,足够我准备一些保命手段了。”三号的身影在扭曲的空气中若隐若现,“告诉‘使徒’——我会用他教我的所有东西,来阻止他的疯狂计划。”
他向后一跃,从二十四丈高的塔顶直坠而下!
七号冲到栏杆边,只见三号的白衣在空中展开,如同巨大的蝠翼,滑翔着消失在夜色中。
“启动追踪!”七号对着手腕上一个金属手环低吼,“目标三号,能量特征已标记,授权使用四级时空定位!”
手环闪烁红光,但很快变成刺眼的警示黄光:
【警告:目标已启动‘因果遮蔽’,追踪失败。误差半径:五公里。】
“该死!”七号一拳砸在栏杆上。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三号已经彻底斩断了与“归墟”的所有量子联系,从此在时间线的海洋中,他成了一艘没有坐标的孤舟。
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叛徒。
七号望向英华殿的方向,眼神复杂。
“师兄,你选了最艰难的路。”
他收起相位枪,纵身跃下高塔。白衣在空中几次转折,轻巧地落在报恩寺的后院墙头,随即消失在重重屋宇间。
塔顶重归寂静。
只有被击碎的琉璃瓦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凄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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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龙江船厂。
刘三被“请”到试验车间时,脸色苍白如纸。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徐光启。
“刘工头,”徐光启示意他坐下,“这么晚叫你来,是想问问三号配方的细节。今天那台机器炸了,我怀疑是配方比例有问题。”
“大……大人,”刘三声音发颤,“配方是严格按照您的要求配的,一丝一毫都不差……”
“是吗?”徐光启从桌上拿起那片银白色的锡片,“那这是什么?”
刘三看到锡片,整个人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属下有罪!属下该死!”
“说清楚。”
“五天前……有人抓了我的老婆孩子。”刘三涕泪横流,“他们给了我一个小瓷瓶,说只要把瓶子里的东西混进钨砂里,就放了我的家人。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说只是让机器容易出故障,拖延进度……”
“谁抓的?”
“不知道……他们都蒙着面。但领头的那个人说话有闽南口音,手上……手上有刺青,像一条蜈蚣。”
徐光启与王铁柱对视一眼。蜈蚣刺青——那是福建沿海海盗“蜈蚣帮”的标志。而“蜈蚣帮”背后的靠山,正是郑芝龙。
“瓶子里的东西,还有吗?”
“还……还剩一点。”刘三从怀中掏出一个拇指大的瓷瓶,双手奉上。
徐光启接过,打开瓶塞,倒出一点粉末在掌心。粉末呈淡黄色,在烛光下有金属光泽。
他蘸了一点,放在舌头上尝了尝——极淡的甜味,随即是刺麻感。
“锡粉,混了铅粉和……砒霜。”徐光启脸色铁青,“铅和锡会降低钢材的熔点和强度,砒霜会让钢材变脆。好毒的手段——机器运行时看不出异常,一旦达到临界温度,材料会从内部崩解,引发连锁爆炸。”
王铁柱一把揪住刘三的衣领:“你知不知道,今天炸炉伤了三个弟兄!老陈的手废了!他才十八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刘三瘫软在地,“他们只说会让机器出故障,没说会炸……大人,饶命啊!我的孩子才三岁……”
徐光启闭上眼睛。许久,他挥手:“带下去,单独关押。记住——不要虐待,给他吃喝。”
“大人!他还害了三个弟兄……”
“他也是被逼的。”徐光启睁开眼,眼中满是疲惫,“真正的敌人,是那些拿家人要挟工匠的人。铁柱,传我命令——从今晚起,所有参与核心项目的工匠,家人全部接到船厂居住区,由护卫队保护。有家人的在外地的,派人去接,费用工部出。”
王铁柱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是!”
刘三被带走后,车间里只剩下徐光启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江面。
郑芝龙的手,已经伸到这里了。
不,不止郑芝龙。那些锡粉的提纯工艺,不是这个时代的海盗能掌握的。背后一定有“归墟”的技术支持。
“白面说得对……”徐光启喃喃自语,“有些战争,在战场之外就已经开始了。”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开始写密信。
信是给沈敬的,内容有三:
一、龙江船厂已遭渗透,但危机暂时解除。
二、郑芝龙与“归墟”激进派勾结,意图破坏新舰建造。
三、请求加派水师护卫长江口,防止敌舰偷袭。
写完后,他取出一个特制信筒——这是张岳生前设计的“密信匣”,内置自毁机关,若被非指定方式打开,信纸会在三息内化为灰烬。
“来人。”
一名亲信护卫进来。
“把这封信,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应天沈大人手上。记住——必须亲手交给他本人,途中不得停留,不得让任何人经手。”
“是!”
护卫接过信筒,消失在夜色中。
徐光启重新看向那堆实验废料。他蹲下身,捡起一片扭曲的叶片,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裂纹。
“张兄,”他轻声说,“你留下的路,我会继续走下去。”
“无论多难。”
窗外,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距离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只剩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