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八月初一,寅时三刻。
松江府外三十里,新建的“龙江船厂”在晨雾中露出轮廓。这座取代被毁松江船厂的新基地,选址在长江一条隐秘支流的入海口,三面环山,仅有一条水道通向外海,地势险要如天然堡垒。
徐光启站在新建的干船坞旁,眼圈乌黑,胡须凌乱。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眼前这个长一百二十丈、宽四十丈的巨坞,是他调动三千工匠、耗时二十天日夜赶工完成的奇迹。坞内,四艘新式战舰的龙骨已铺设完毕,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如同巨兽的骨架。
“徐大人,一号船台的主龙骨校正完毕!”工头王铁柱跑过来,声音嘶哑却兴奋,“用的是您设计的‘液压千斤顶’,比人力快了三倍!”
徐光启点点头,目光却投向更远处——那里有一座新搭建的试验车间,门口挂着“蒸汽轮机研制处”的木牌。张岳生前留下的笔记中,关于“蒸汽轮机”的部分只有十二页草图和一些计算式,但就是这十二页纸,可能改变整个海战的规则。
“轮机那边……有进展吗?”
王铁柱神色黯淡下来:“刘工头带着三十个最好的工匠,已经试了十七种叶片设计,但最高转速只能维持一刻钟,然后就会过热变形。昨晚又炸了一台试验机,伤了三个弟兄……”
徐光启沉默。他知道这有多难。传统的往复式蒸汽机,活塞在气缸里来回运动,力量大但效率低、体积笨重。而张岳构想的“蒸汽轮机”,是让高压蒸汽直接冲击涡轮叶片,产生旋转动力——效率更高、体积更小,但对应的材料、密封、平衡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带我去看看。”
试验车间内热气蒸腾。一台半人高的原型机躺在试验台上,外壳已经炸开,扭曲的叶片散落一地。几个工匠正在清理碎片,一个年轻学徒的手被烫得满是水泡,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徐大人!”负责轮机研制的刘工头满脸烟灰地迎上来,“是属下无能……”
“不怪你。”徐光启俯身查看残骸,捡起一片扭曲的叶片,“张尚书笔记里提到过,叶片必须用‘特种钢’,而且要‘精密铸造’。我们现在的炼钢法,炼不出那种强度的钢。”
“那怎么办?”
徐光启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三天前,我收到了泰西故友的来信。他在尼德兰的作坊,最近试验出一种新炼钢法,加入‘铬’和‘镍’,能让钢的硬度提高五成,耐热性更好。”
王铁柱眼睛一亮:“那我们可以买……”
“买不到。”徐光启苦笑,“尼德兰正在和西班牙开战,这种钢材被列为军用物资,严禁出口。而且就算能买,运回来至少需要八个月——我们等不起。”
车间内陷入沉默。只有远处江涛声隐隐传来。
许久,徐光启缓缓道:“刘工头,你带几个得力人手,从今天起专门研究合金配方。王铁柱,你负责继续建造船体——轮机可以暂时用改良的往复式蒸汽机替代,但船体结构必须按原设计来,要预留改装空间。”
“那轮机项目……”
“不停。”徐光启眼神坚定,“张尚书生前说过,有些路必须走,哪怕知道会摔跤。我们没有‘铬’和‘镍’,但江南有钨矿、有锰矿、有铜矿……一种一种试。一天试三种配方,三个月就能试三百种。总有一种……能行。”
众人精神一振:“是!”
徐光启走出车间,晨雾正在散去。江面上,十几艘运输船正逆流而上,运来福建的硬木、广东的铁料、湖广的煤炭。更远处,新建的炮厂冒出黑烟——那里正在铸造新式的三百毫米主炮。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但徐光启心中清楚,最大的难关不是技术,是时间。
“白面”警告的三艘“鲲鹏级”来袭,最快可能在十月。而他们的新舰,最早也要明年六月才能下水。
这中间八个月的真空期,怎么办?
他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应天。
“沈大人……希望你的棋,能下得赢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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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应天城东,郑府别院。
这座宅邸表面上是泉州茶商郑福的产业,实则是郑芝龙在应天的情报中枢。三进三出的院落,地下却有三层密室,密道直通秦淮河码头。
郑彩跪在密室中,额头触地,浑身发抖。
他面前,郑芝龙背对着他,正在看墙上的大明海疆图。图上有许多朱砂标记——红色的是朝廷水师驻地,黑色的是郑家控制的港口,蓝色的……是“归墟”已知的联络点。
“所以,”郑芝龙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派去松江的人,连沈敬的面都没见到?”
“回……回主公,”郑彩声音发颤,“沈敬这次去松江,行程完全保密。我们买通了应天府的一个书吏,得知他八月初三会去视察龙江船厂。但初三那天,沈敬根本没出城,去船厂的是工部右侍郎李之藻。”
“李之藻?”
“是徐光启的门生,也是个泰西通。他在船厂待了半天就回来了,沈敬一直在户部衙门处理‘海防国债’的发行事宜。”郑彩抬起头,满脸冷汗,“属下怀疑……我们被耍了。沈敬可能早就知道有人要对他下手,所以故意放了个假消息。”
郑芝龙缓缓转身。烛光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冷得像深海寒冰。
“郑彩,你跟了我多少年?”
“十……十二年。”
“十二年。”郑芝龙走到他面前,“十二年前,你是我从海盗手里救下来的一个小伙计,差点被扔下海喂鱼。我教你读书识字,教你航海算数,让你当上大掌柜,管着每年上百万两的生意。”
郑彩匍匐在地:“主公大恩,属下永世不忘……”
“那你怎么报答我的?”郑芝龙蹲下身,声音轻柔,“第一次办事,就办砸了。你知道‘金面使者’给我传了什么话吗?”
郑彩不敢回答。
“他说,‘使徒’大人很生气。如果沈敬不死,那么下次月圆之夜(八月十五),死的就是我。”郑芝龙伸手,拍了拍郑彩的肩膀,“你说……我该怎么办?”
“属……属下愿戴罪立功!这次一定……”
“没有下次了。”郑芝龙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卷毒药配方绢帛,扔在郑彩面前,“这药需要人血做引子才能完全生效。你的血,正好。”
郑彩猛然抬头,眼中充满恐惧:“主公!饶命!饶——”
声音戛然而止。
郑芝龙袖中滑出一柄短刃,精准地刺入郑彩咽喉。血喷溅在绢帛上,迅速被吸收,绢帛上的字迹泛起诡异的红光。
两个黑衣人从阴影中走出,沉默地处理尸体。
郑芝龙擦净短刃,重新看向海疆图。他的手指从泉州移到应天,又从应天移到松江。
“沈敬……看来你比我想的聪明。”
但聪明人,往往死得更快。
因为他郑芝龙,从来不留第二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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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三,午时,户部衙门。
沈敬确实没有去松江。他坐在公房内,面前堆着三寸高的账册——这是“海防国债”第一期的认购明细。
出乎所有人意料,国债发行异常顺利。短短十天,三百万两额度已认购二百四十万两,其中一百五十万两来自东南海商,其余来自山西票号、徽州盐商,甚至有几个南洋华侨巨贾派人专程来认购。
“大人,”户部主事呈上最新统计,“福州林氏商行认购二十万两,要求年息提到六分;宁波方氏认购十五万两,但希望用南洋香料抵三成现银;广东陈氏认购三十万两,条件是朝廷允准其船队悬挂日月旗出访暹罗……”
“都准。”沈敬提笔批复,“只要肯出钱,条件可以谈。告诉林氏,年息六分可以,但必须一次性付清。方氏的香料抵价,按市价九折算。陈氏要旗号……给他,再授他一个‘宣慰使’的虚衔。”
主事犹豫:“大人,这是否太过……有失朝廷体统?”
“体统?”沈敬放下笔,看向窗外,“等‘归墟’的战舰开到天津卫,炮轰京城的时候,你再去和他们讲体统。”
主事脸色一白,不敢再言。
这时,汪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做了个手势。主事识趣地退下。
“查清楚了?”沈敬问。
“查清楚了。”汪直压低声音,“八月初三沈大人要去松江的消息,是从应天府衙流出的。泄露消息的是户房书吏周奎,他收了泉州茶商郑福五百两银子。而这个郑福……是郑芝龙的远房堂弟。”
沈敬点点头,并不意外:“周奎人呢?”
“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秦淮河的画舫里,说是醉酒失足落水。”汪直冷笑,“但属下验过尸,后颈有针孔,中的毒和沐天波一模一样。”
“‘影刃’灭口的速度,倒是很快。”
“不止如此。”汪直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报,“东厂那边也出事了。曹公公手下最得力的档头赵靖,三天前在追查沐王府余党时失踪。今天凌晨,他的尸体出现在朝阳门外乱葬岗,身上……有‘影刃’的标记。”
沈敬瞳孔微缩。
赵靖他是知道的,东厂十三太保之一,曹化淳的心腹,专司刑讯。这样的人被杀,说明“影刃”的渗透已经到了东厂高层。
“曹公公什么反应?”
“暴怒。”汪直道,“他已经把东厂内部清洗了一遍,抓了十七个人,其中三个是掌班级别的。但属下觉得……没抓干净。”
沈敬沉默片刻:“‘白面’提醒过我,要小心曹化淳身边。现在看来,他是对的。”
“那个‘白面’……可信吗?”
“不知道。”沈敬实话实说,“但他给的星盘仿品是真的——我让钦天监的人看过,上面的星图与现存的所有星图都不同,但推算下来,确实指向东海深处的某个位置。而且……”
他从抽屉里取出那个金属板。几天过去,板上的星光又有了变化——原先连接星点的细线,现在出现了分支,指向三个不同的方向。
“钦天监正说,这可能是……三个不同的‘入口’,或者三个不同的‘时间点’。”沈敬神色凝重,“‘归墟’的位置,可能不是固定的。它会移动,或者在时空的夹缝中漂流。”
汪直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们怎么找?”
“需要真正的星盘,或者……”沈敬看向门外,“等‘白面’自己出现。”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锦衣卫匆匆进来,单膝跪地:“沈大人,陛下急召!请大人即刻入宫!”
“何事?”
“天津卫……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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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武英殿。
崇祯帝面色铁青,将一份八百里加急奏报摔在御案上。
“八月三十,天津卫外海八十里,出现三艘不明巨舰!”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每艘都比‘鲲鹏号’还大!悬挂黑旗,旗上有螺旋星图!巡海水师上前查问,对方直接开炮!我两艘哨船被击沉,阵亡将士一百二十七人!”
殿下,沈敬、孙传庭、卢象升、曹化淳等人皆脸色大变。
“不是最快三个月吗?”卢象升失声道,“这才过了一个半月!”
“沐天波的情报有误,或者……”沈敬声音低沉,“‘归墟’加快了进度。”
曹化淳尖声道:“天津卫现有多少守军?多少火炮?”
“天津卫常备军八千,红夷大炮十二门,其余各类火炮一百三十门。”孙传庭快速汇报,“但问题是——这些炮大部分布置在陆上炮台,射程不超过五里。敌舰在八十里外开火,我们根本打不到!”
“水师呢?登莱水师、天津水师何在?”
“登莱水师在松江一战中损失过半,能出海的战船不足二十艘。天津水师……主要是漕运船改造的,根本没有与铁甲舰交战的能力。”
殿内陷入死寂。
八十里,这是个令人绝望的距离。这意味着敌舰可以随时炮击天津卫,甚至沿着海岸线北上,威胁大沽口、塘沽,最后……直逼京城。
“沈卿,”崇祯看向沈敬,“你的新舰,什么时候能出海?”
“最快……也要明年四月。”沈敬苦涩道,“而且只有一艘,杯水车薪。”
“那现在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朕的眼皮底下耀武扬威?”崇祯猛地站起,眼眶泛红,“祖宗二百六十年的基业,难道要毁在朕的手里?!”
“陛下息怒!”众人齐跪。
沈敬抬起头,眼中闪过决绝:“臣有一策,或可暂缓危机。”
“说!”
“疑兵之计。”沈敬快速道,“敌舰在八十里外,看不清岸上虚实。我们可以连夜调集所有能调动的船只——漕船、商船、渔船,全部装上假炮,涂上黑漆,在天津港外摆出严阵以待的阵势。同时,在沿海各处点燃烽火,营造大军云集的假象。”
“这能骗多久?”
“最多十天。”沈敬坦言,“但十天时间,足够我们从辽东、宣大调集精锐火器营南下。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利用这十天,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
沈敬从怀中取出星盘仿品:“找到‘归墟’,直捣黄龙。”
曹化淳急道:“沈大人!现在敌舰压境,你还要分兵远征?万一失败,京城危矣!”
“正因敌舰压境,才必须远征。”沈敬目光如炬,“‘白面’说过,‘归墟’内部有三派。如果我们能联系上‘温和派’或‘修正派’,也许能让他们从内部牵制‘激进派’。就算不能,摧毁他们的老巢,这三艘敌舰就成了无根之木,补给断绝,迟早要退。”
“太冒险了!”孙传庭也反对,“星盘仿品只能用一次,万一定位错误,或者‘归墟’的防御远超预期……”
“那就一起去。”殿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回头,只见俞咨皋大步走进来。他断臂处绑着绷带,但腰杆笔直,独眼中燃烧着火焰。
“陛下,末将愿领一支敢死船队,护送沈大人前往‘归墟’。船队不需要大,只需要快。五艘最好的飞剪船,配上最新式的开花炮和鱼雷,目标只有一个——找到‘归墟’,然后炸了它!”
崇祯看着这些臣子,看着他们眼中的决绝,许久,缓缓坐下。
“需要多少人?多少船?”
“三百死士,五艘快船。”沈敬道,“但需要陛下下一道密旨——远征期间,沿海各省所有资源,任我调用。”
“准。”崇祯提笔,“但沈卿,俞卿,你们要记住——你们不只是去打仗,更是去谈判。如果‘归墟’中真有愿意合作的人……大明可以给他们一条活路。”
“臣明白。”
“何时出发?”
沈敬看向手中的星盘仿品。上面的星光正剧烈闪烁,三个分支指向中,有一个突然亮了起来。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他沉声道,“星盘显示,那晚‘归墟’的入口会最清晰。”
今天是八月初三。
只剩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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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沈敬回到府邸,开始准备远征。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书房的多宝阁暗格里,一封三天前收到的密信,正静静地躺着。
信是李之藻从松江寄来的,内容只有一行字:
“龙江船厂匠人刘三,妻儿上月被泉州商人接走,现下落不明。刘三负责轮机试验,曾单独见过徐大人三次。”
而此刻,龙江船厂的试验车间里,刘工头——也就是刘三,正颤抖着将一包白色粉末,倒入正在冶炼的合金溶液中。
粉末迅速溶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望着沸腾的钢水,眼中充满泪水。
“徐大人……对不起……他们抓了我的孩子……”
窗外,残阳如血。
夜幕即将降临。
而海上的风暴,已经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