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七月十五,中元夜。
应天城被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往年此夜,秦淮河上必是万盏河灯顺流而下,如星河坠入人间。但今年,皇帝下旨“国难期间,禁绝奢娱”,连祭祖都只能在自家祠堂悄然进行。
亥时三刻,沈敬府邸地下密室。
烛火在青铜灯盏中摇曳,将七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除了沈敬、徐光启、俞咨皋、孙传庭、卢象升、曹化淳六人,今夜多了一个面孔——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
“沐天波的尸体已经秘密验过。”骆养性声音低沉,这位锦衣卫最高长官年约四十,面容冷峻如刀削,“中的是‘见血封喉’的改良版,混入了南洋血藤汁液和砒霜。毒发时间不超过十息,死后三个时辰内,尸斑会呈现罕见的螺旋状。”
他展开一张尸格图,上面详细绘制了沐天波尸身的状况。在左肩胛骨位置,果然有一个淡红色的螺旋印记,与汪直在牢房发现的一模一样。
“下毒手法呢?”曹化淳尖细的声音在密室中显得格外刺耳,“诏狱层层把守,饮食都有三道查验。”
“不是饮食。”骆养性指向图上胃部位置,“验尸时发现,毒药被包裹在蜡丸中,蜡丸外又裹了一层糖衣。沐天波应该是将蜡丸藏在齿间,必要时咬破自尽——这是死士的标准做法。”
沈敬皱眉:“你的意思是……沐天波是自杀?”
“不。”骆养性摇头,“如果是自杀,他应该在受审前就服毒,何必等到招供之后?而且蜡丸的位置不对——我们在他口腔右侧臼齿的牙缝里,发现了蜡丸残留。但根据齿痕判断,蜡丸是被外力强行塞入的,不是他自己藏的。”
“有人逼他服毒。”孙传庭沉声道,“或者……在他昏迷时,把毒药塞进他嘴里。”
“能在诏狱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卢象升看向曹化淳,“曹公公,东厂那边……”
曹化淳脸色铁青:“诏狱的看守,三分之一是东厂的人,三分之二是锦衣卫。老奴已经把所有当夜值勤的番子隔离审查,但目前……没有发现异常。”
“也许不是守卫。”徐光启突然开口,这位工部尚书今夜一直沉默,此刻却目光炯炯,“诸位可记得,沐天波招供时提到过——‘归墟’掌握着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羊皮笔记,翻开其中一页。那是张岳生前的笔迹,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与光启兄论及泰西‘显微之镜’,可见细微之物。若此镜精进千倍,或可观尘中之尘。然‘归墟’所展示者,竟能见‘活物’在血液中游动!彼称之为‘微生物’,谓疾病多由此生。若此说为真,则医道将革……”
徐光启指着这段文字:“张尚书生前最后一次与我密谈,提到‘归墟’使者曾向他展示过一种‘镜’,能看到水中的活物。当时我以为只是夸大其词,但现在想来……”
他环视众人:“如果‘归墟’真有这种技术,那么他们可能掌握了我们无法想象的——远程下毒的方法。”
密室陷入死寂。
许久,俞咨皋才嘶声道:“徐大人的意思是……他们能在几十丈外,甚至更远,让人中毒?”
“我不知道。”徐光启合上笔记,“但我们必须以最坏的打算来应对。沐天波之死说明,‘归墟’的渗透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他们能在诏狱杀人灭口,就能在紫禁城、在各位的府邸……做同样的事。”
“砰!”曹化淳一掌拍在桌上,“那就查!把应天翻过来查!所有与沐王府、郑芝龙有过往来的人,全部监控!所有可疑的泰西器物、南洋货物,全部查封!”
“曹公冷静。”沈敬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张旗鼓地查,只会打草惊蛇。郑芝龙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沐天波死了,他只会更警惕。”
他走到密室中央的沙盘前——这是根据沐天波口供制作的“归墟”可能位置的海域模型。沙盘上,大明海岸线向东延伸,穿过琉球、吕宋,最终消失在浩瀚的太平洋中。
“我们现在有三件事必须同时做。”沈敬伸出三根手指,“第一,稳住郑芝龙,不能让他狗急跳墙。第二,找到‘星盘’,那是定位‘归墟’的关键。第三……尽快重建水师,而且要建造比‘镇海级’更强大的战舰。”
“钱呢?”孙传庭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国库空虚,东南税赋因为海战已经锐减。五百万两……从哪里来?”
沈敬看向曹化淳:“曹公公,你之前说查抄郑家可得巨资。但郑芝龙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动。不过……沐王府可以动。”
曹化淳眼睛一亮:“沐天波谋逆证据确凿,查抄家产名正言顺。云南沐家两百年的积累,加上他在各省的产业……”
“初步估算,可得现银八十万两,田宅商铺折价约一百二十万两,古玩珍宝约五十万两。”骆养性接口道,“锦衣卫已经秘密清点完毕,随时可以动手。”
“二百五十万两。”卢象升计算着,“还差一半。”
“另一半……”沈敬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副本,“我从陛下那里请来了特许——发行‘海防国债’。”
众人愕然。
“国债?”徐光启最先反应过来,“类似泰西国家的政府债券?”
“正是。”沈敬将副本铺在桌上,“由户部发行,年息五分,以海关未来十年的税收为担保。第一期发行三百万两,主要面向东南海商认购。”
孙传庭皱眉:“海商们会买吗?他们凭什么相信朝廷将来能兑现?”
“就凭这个。”沈敬又取出一卷图纸,“徐大人,请给诸位讲解。”
徐光启展开图纸,烛光下,一幅全新的战舰设计图呈现在众人眼前。这艘船比“镇海级”更长、更窄,船首尖锐如刀,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没有传统的明轮,而是在船尾有一个巨大的螺旋状装置。
“‘螺旋桨推进战舰’,张尚书生前最后一版设计。”徐光启声音带着敬意,“采用全钢龙骨,水线带装甲厚度八寸,主炮口径三百毫米,最大航速可达十八节。最重要的是……它可以使用重油作为燃料,航程是‘镇海级’的三倍。”
他指向图纸上的几个关键部位:“这里,是张尚书设想的‘蒸汽轮机’——比往复式蒸汽机效率高五成。这里,是刚刚试验成功的‘管退式炮架’,射速比旧式提高一倍。还有这里……无线电报机,虽然现在只能传递十里,但已经可以用于舰队指挥。”
“这样的战舰,需要多少银子?多久能造出来?”俞咨皋呼吸急促。
“单舰造价约四十万两。松江船厂新船坞已经开挖,同时可建造四艘。如果资金到位,第一艘……明年六月可下水。”
“四艘就是一百六十万两。”卢象升计算着,“加上配套的弹药、人员、补给,至少需要二百五十万两。正好是沐王府家产加上国债的一半。”
“不。”沈敬摇头,“我们要造的不是四艘,是八艘。”
“八艘?!”连曹化淳都倒吸一口凉气,“三百二十万两!加上其他费用,至少四百万两!钱从哪里来?”
“沐王府的家产,全部投入。海防国债,发行五百万两——三百万两用于造舰,二百万两用于远征军费。”沈敬目光扫过众人,“我知道这很冒险。但如果‘归墟’真的如沐天波所说,有十二艘‘鲲鹏级’战舰,那么我们至少需要八艘新舰,才有胜算。”
沉默再次降临。
八艘新式战舰,五百万两国债,一场跨越重洋的远征……这几乎是大明国运的豪赌。
“陛下……同意了吗?”孙传庭问。
“陛下给了八个字。”沈敬缓缓道,“‘不成功,便成仁’。”
众人肃然。
“既然陛下有此决心,”卢象升率先起身,“臣愿赴汤蹈火。”
“臣亦同往。”俞咨皋单膝跪地。
徐光启、孙传庭、曹化淳、骆养性相继表态。
沈敬看着这些面容坚毅的同僚,深吸一口气:“那么,分头行动。曹公公,沐王府查抄之事,由东厂和锦衣卫联手,要快、要狠、要彻底。但记住——只诛首恶,不牵连过广。沐家旁支、无辜仆役,可网开一面。”
“老奴明白。”
“骆指挥使,全力追查‘星盘’下落。重点监控郑芝龙在应天的所有联系人,但切记不要惊动他本人。”
“遵命。”
“徐大人,造船之事就拜托你了。需要什么人才、什么物料,可直接向陛下请旨。”
“定不辱命。”
“孙大人、卢大人,整顿京营和边军,特别是火器部队。半年内,我要看到一支能随时南下的精锐。”
“是!”
“俞提督,”沈敬最后看向独臂将军,“你和我一起,筹备远征事宜。水手、军官、航海图、补给方案……我们要在明年六月之前,准备好一切。”
俞咨皋独眼中燃起火焰:“末将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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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众人陆续从密道离开。
沈敬独自留在密室,重新走到沙盘前。他的手指沿着大明海岸线移动,从辽东到广东,再从吕宋向东……
“归墟……”他喃喃自语。
烛火突然摇曳了一下。
沈敬猛然转身!密室角落的阴影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夜行衣,脸上戴着纯白的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孔洞,却诡异地能视物、能呼吸。他就站在那里,如同从墙壁中生长出来的一般。
“沈大人。”面具后的声音中性而平缓,听不出年龄、性别,“初次见面。”
沈敬的手悄然按在腰间——那里有一把燧发短铳,是徐光启改良的新品,可连发两弹。
“不用紧张。”黑衣人微微抬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如果我想杀你,你已经死了十七次了。”
“你是谁?”沈敬声音冰冷。
“‘归墟’的使者。你可以叫我……‘白面’。”黑衣人向前走了一步,烛光在他身上投下诡异的影子,“我来,是为了谈一笔交易。”
“我和‘归墟’没什么可谈的。”
“不,有的。”白面停在沙盘前,低头看着那些微缩的岛屿和海洋,“比如……星盘的下落。又比如……郑芝龙真正的计划。还有……‘使徒’大人想见你一面。”
沈敬心中巨震,但面色不变:“见面?在哪里?”
“海上。具体位置,需要星盘才能定位。”白面转头,虽然面具没有眼睛,但沈敬能感觉到两道锐利的目光,“沐天波告诉你的事情,只有六成是真的。关于‘归墟’的目的,关于穿越的真相,关于……张岳之死的幕后。”
“张尚书是你们杀的?”
“不。”白面摇头,“恰恰相反,‘归墟’内部有人想救他,但失败了。杀他的,是‘影刃’的激进派——他们担心张岳的技术进步太快,会打乱‘文明重塑’的时间表。”
他顿了顿:“沈大人,你以为‘归墟’是铁板一块吗?错了。那里分裂成三派:‘温和派’主张引导大明自然进化;‘激进派’主张武力清洗;还有我们……‘修正派’。”
“修正派?”
“我们认为,强行改造一个文明是愚蠢的。历史有其韧性,强行扭曲只会引发更大的反弹。我们应该做的,是‘修正’某些关键节点,避免最坏的结局发生。”白面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情感波动,“比如,避免大明在崇祯十七年灭亡。比如,避免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比如……避免三百年后的那场百年屈辱。”
沈敬死死盯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这个。”白面从怀中取出一件物品,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金属板,通体漆黑,表面光滑如镜。但更诡异的是,板上浮现着点点星光,星光之间还有细线连接,组成一幅……星图。
“星盘?”沈敬呼吸一窒。
“仿制品。真的星盘在郑芝龙手中,这是他最大的筹码。”白面道,“这个仿品只能使用一次,可以带你找到‘归墟’的入口。但记住——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必须在下次月圆之夜(八月十五)前使用,否则就会失效。”
“为什么给我?”
“因为时间不多了。”白面的声音凝重起来,“‘激进派’正在准备第二轮攻击。这次不是一艘‘鲲鹏级’,而是三艘。他们的目标不是松江,而是……天津卫。”
沈敬瞳孔骤缩。天津卫是京畿门户,一旦被破,北京危矣!
“什么时候?”
“最快三个月,最迟五个月。”白面道,“所以你们必须在他们发动前,找到‘归墟’,摧毁他们的造船基地。而要想找到‘归墟’,你们需要郑芝龙手中的真星盘。”
“你想让我去抢郑芝龙?”
“不,是合作。”白面摇头,“郑芝龙不是傻子,他知道‘归墟’只是在利用他。一旦他没有利用价值,下场会比沐天波更惨。所以……他也在找退路。你的远征舰队,就是他的退路之一。”
“说清楚。”
“郑芝龙想当‘归墟’在大明的代理人,但他发现自己永远只是棋子。所以他的真实计划是——利用你们的远征,削弱‘归墟’的力量,然后……取而代之。”白面冷笑,“他想成为新的‘使徒’,掌控那些未来技术,建立自己的海上帝国。”
沈敬迅速思考。如果白面说的是真的,那么郑芝龙就是在玩火——既想利用朝廷,又想利用归墟,最后通吃。
“你告诉我这些,想要什么?”
“两件事。”白面竖起两根手指,“第一,远征时带上我。第二……如果成功摧毁‘归墟’,我要‘激进派’首领的人头。”
“你和他有仇?”
“他杀了我的妻子。”白面的声音第一次露出刻骨的恨意,“十年前,我妻子是‘归墟’的工程师,她反对激进派的计划,然后……就‘意外’死在了实验室。”
沈敬沉默良久:“我怎么联系你?”
“不用联系。当你的舰队出航时,我自然会出现在船上。”白面向后退去,身影逐渐融入阴影,“最后提醒一句——小心曹化淳。东厂里……有‘影刃’的人。”
话音落下,人已消失。
沈敬快步走到角落,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螺旋印记。
他拿起桌上的星盘仿制品。金属触感冰凉,上面的星光还在缓缓流动,如同有生命一般。
三个月……三艘“鲲鹏级”……天津卫……
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收起星盘,吹灭蜡烛。密室陷入黑暗,只有沙盘上那些微缩的海洋和陆地,在从通风孔透入的微光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一场跨越时空的战争,即将进入最惨烈的阶段。
而大明的命运,将在这场战争中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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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泉州外海三十里,一艘三桅快船上。
郑芝龙站在船头,看着手中真正的星盘。这个星盘比白面给沈敬的仿品大一圈,星光更密集,其中几颗星的位置在不断微调,指向某个固定的方向。
“主公,”亲信郑彩低声禀报,“‘归墟’的使者到了,在底舱等候。”
“来了几个人?”
“三个。为首的……戴着金色面具。”
郑芝龙瞳孔一缩。金色面具,那是“使徒”直属的“金面使者”,地位极高,极少亲自出面。
“带路。”
底舱密室,三个黑衣人静立。为首者果然戴着金色面具,面具眉心处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在烛光下如血般鲜艳。
“郑总兵。”金面的声音威严而冷漠,“‘使徒’大人对你很失望。”
郑芝龙躬身:“属下办事不力,请使者责罚。”
“沐天波死了,朝廷已经警觉。你承诺的‘东南牵制’,根本没有实现。”金面缓缓道,“‘使徒’大人问你——你手中的星盘,还想不想要了?你想要的‘总督’之位,还想不想要了?”
“属下愿戴罪立功!”郑芝龙单膝跪地,“三个月内,属下必让东南大乱,牵制朝廷至少十万兵力!”
“不够。”金面摇头,“‘使徒’大人要的,是朝廷的水师重建计划彻底流产。要的是沈敬……死。”
郑芝龙心中一凛:“沈敬身边护卫森严,而且他几乎不出应天……”
“那就让他出应天。”金面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这是‘归墟’最新的技术——可延迟三月发作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混入饮食后,初期只会轻微乏力,三月后才会突然暴毙,任何太医都查不出原因。”
郑芝龙接过绢帛,上面详细写着毒药的配方和使用方法。
“沈敬每个月都会去一次松江,视察船厂进度。下次是八月初三。”金面继续道,“你安排的人,必须在那个时候下毒。只要沈敬一死,朝廷的远征计划自然瓦解。”
“那星盘……”
“事成之后,星盘就是你的。‘使徒’大人还会授予你‘大明总督’的权限,让你统辖东南六省。”金面顿了顿,“但如果失败……你知道后果。”
郑芝龙低头:“属下明白。”
金面三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郑芝龙独自留在底舱,看着手中的毒药配方,又看看星盘。
许久,他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沈敬啊沈敬……你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个世道吧。”
他走出底舱,看向北方应天的方向。
海风吹过,带来咸腥的气息。
那是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