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幕布,将祠堂与整个“麦田秋”联酿村落群笼罩。
陈国栋一行人离去的车灯,像两道仓皇的剑光,划破黑暗,最终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他们带走了那份精美的合同,却带不走祠堂里那份死寂之后,正在悄然复苏的、滚烫的人心。
那份《麦田秋开源传承公约》依旧静静地躺在八仙桌上,被堂前穿过的夜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像是在低声诵读着一篇不屈的檄文。
沈大山看着沈玖,嘴唇翕动了半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惊惧与茫然,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小玖,你这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啊!”
“山叔,”沈玖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祠堂外那片沉睡的土地,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我们自己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人,也能把它顶回去。”
她没有再多做解释。
行动,永远比言语更有力量。
第二日,天还未亮,一声苍凉而悠远的钟鸣,从青禾村的祠堂顶端响起,穿透薄雾,传遍了三十七个村落的每一个角落。
咚——
那不是报时的钟,而是古时召集全族议定大事的聚议钟。
钟声落下,沉睡的村庄仿佛瞬间被唤醒。
起初是零星的犬吠,继而是此起彼伏的开门声,再然后,是无数脚步踩在泥土路、石板街上的密集声响。一道道人流,从四面八方,如同百川归海,向着青禾村的祠堂汇聚而来。
天光微亮时,祠堂前的巨大晒谷场上,已是人山人海。
一个戴着鸭舌帽、背着沉重摄影包的中年男人,正奋力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最佳的拍摄角度。
他叫老胡,一名跑了二十年基层的纪实摄影师。
他本是听闻国企下乡“扶贫”,想来拍个样板新闻,却意外地,嗅到了一场风暴的味道。
他的镜头缓缓扫过一张张面孔,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那些脸,黝黑、粗糙,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一道道沟壑里,却都闪烁着一双双明亮得惊人的眼睛。
有抱着奶娃、眼神坚毅的年轻妈妈。
有被儿孙搀扶着、拄着拐杖、腰板却挺得笔直的老匠人。
甚至还有一群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小学生,他们挤在最前面,高高举着一块用硬纸板写成的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六个大字:“我要学酿酒!”
老胡下意识地按下了快门,他知道,这不再是一个关于“扶贫”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唤醒”的故事。
大会开始前,沈大山满头大汗地挤到沈玖身边,脸色煞白,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风听了去:“小玖,刚接到电话……是陈主任的秘书打来的。他说,省里领导很生气,但还是愿意……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如果三天后还不签合同,所有已经批复给咱们联酿片区的乡村振兴项目资金……一个子儿不剩,全部撤回!”
“全部撤回?”沈玖重复了一遍,嘴角却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
她转过头,看着晒谷场上那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一双双或期盼或紧张或信任的眼睛,轻声说道:“山叔,你看。他们能撤走钱,能撤走项目,可是,他们能撤走这里的人心吗?”
沈大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瞬间怔住了。
是啊,钱没了可以再挣,项目没了可以再想办法,可这股拧成一股绳的人心,一旦散了,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沈玖不再理会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了临时用酿酒木板和酒瓮搭起的高台。
高台的背后,没有彩旗,没有标语,只挂着一幅用最浓的墨写在白布上的巨大横幅,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八个大字:
“我们的酒,我们说了算!”
那一刻,晨曦恰好冲破云层,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将那八个字映照得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人的瞳孔里。
沈玖站在台上,没有说任何宏大的愿景,也没有讲任何激昂的口号。
她只是沉默着,让小林律师在旁边架起了一台投影仪,将一束光打在了背后的白布上。
一段略显模糊、带着雪花点的黑白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里,是漫天飞雪的寒夜,一个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独自一人在一间破旧的作坊里,吃力地用木掀翻动着小山般的曲块。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臂,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朔风卷着雪花从破洞的窗户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那是桃婶的母亲,那个因为坚持“女人也能酿出好酒”而被族谱除名的女人——沈云娘。
视频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固执地劳作。
可台下,却死一般的寂静。许多上了年纪的女人,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地抬起袖子,默默地擦拭着眼角。
那一道道皱纹里,流淌出的,是感同身受的酸楚。
视频播放完毕,画面定格。沈玖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崭新的、散发着墨香的族谱。她翻到最新的一页,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一字一顿地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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