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光自东方一线破晓,淡金色的晨曦如同最纯净的酒液,缓缓倾泻而下,将青禾镇笼罩在一片肃穆而又新生般的微光之中。
清明时节,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芬芳与青草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自酒坊飘来的曲香,仿佛是逝者魂灵的低语。
沈氏祠堂前,早已人头攒动。
与往年不同,今日的祠堂,气氛庄严中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期待。
村民们不再是麻木地走个过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们手中,不再空空如也。
桃婶捧着一方用红布包裹的物事,布料下,是一柄磨损得只剩半掌宽的曲刀,刀柄处被汗水与岁月浸润得油光发亮,那是她母亲用了一辈子的东西。
铁牛妈则吃力地抱着半块残破的青石碑,碑上字迹斑驳,却依稀能辨认出 “沈门陈氏,精于曲艺” 的刻痕。
更多的人,带来了发黄的工牌、陈旧的踩曲鞋,甚至是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
这些沉默了数十上百年的老物件,今日被它们的主人后代郑重地请出,它们不再是箱底的杂物,而是一份份沉甸甸的、无声的证词。
沈玖一袭素衣,静立于祠堂高高的门槛前。
她的身后,是幽深肃穆、供奉着沈氏列祖列宗牌位的正堂。
她的面前,是数百双汇聚而来的、闪烁着不同光芒的眼睛。
“今日清明,祭祖。” 她的声音清冷,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心头都激起了圈圈涟漪,“但青禾沈氏的根,不只在祠堂的牌位上,更在这片土地的麦浪里,在每一滴‘麦田秋’的酒魂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忐忑或茫然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今日,我沈玖,以沈氏后人的名义,在此举行‘双谱同祭’。一祭列祖列宗,报血脉之恩;二祭无名女匠,谢传艺之德!”
“轰” 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胡闹!简直是胡闹!” 一个拄着拐杖的族老,气得面色涨红,他是沈德昌的堂弟,人称三叔公,“女人怎能与祖宗牌位同享祭拜?这是要乱了纲常,要遭天谴的!”
“三叔公,我奶奶踩了一辈子曲,手上脚上全是裂口,冬天都泡在冰冷的麦堆里。她挣的钱,养活了一大家子人,也供我爹读了书。她凭什么不能被记上一笔?” 一个中年汉子红着眼眶,大声反驳。
“就是!没有云娘老祖,哪来的‘麦田秋’?没有这些女匠,咱们沈家拿什么立足?喝着人家拿命换来的酒,反过头来连个名字都不给,这是人干的事吗?”
支持与反对的声浪激烈碰撞,祠堂前院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搅动着数百年的积怨与不甘。
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一道枯槁瘦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趁乱从侧门溜进了祠堂东厢房。
沈德昌的面色比死人还要惨白,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浑浊的瞳孔里只剩下一片疯狂的死寂。
他反锁上门,踉跄地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铜制的火盆。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把泛着青铜光泽的古旧钥匙,以及几页从密匣中抽出的、记载着最关键信息的残页。
上面,用蝇头小楷清晰地记录着当年是如何将云娘等人的功绩,一步步模糊、替换,最终彻底抹去的。
这是罪证,是钉死沈氏宗族所谓 “正统” 的棺材钉。
“没了…… 都没了……” 他喃喃自语,神情癫狂,“烧了,就什么都没了…… 祖宗的脸面,不能丢在我手上……”
他划着了火柴,幽蓝的火苗舔上了那几张脆弱的泛黄纸页。
火光瞬间升腾,映照着他那张扭曲而绝望的脸。
纸页在火焰中卷曲、变黑,上面的字迹如同痛苦的冤魂,挣扎着化为灰烬。
就在他要将那把滚烫的钥匙也一并投入火盆,将这最后的秘密彻底熔毁之时 ——
“砰!”
一声巨响,厢房的木门被人用蛮力生生撞开!
木屑纷飞中,沈大山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座铁塔,带着滔天的怒火冲了进来:“爹!你在干什么!”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盆燃烧的火焰,以及父亲手中正要投入火盆的钥匙。
沈大山目眦欲裂,一个箭步冲上去,不顾火盆的灼热,伸手就将那几片正在燃烧的纸片夺了出来!
“啊 ——” 灼烧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但他死死攥着那几片仍在燃烧的纸片,用手掌硬生生将火焰摁灭。
“你疯了!?” 沈德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他嘶吼着要去抢夺儿子手中的残页。
“我看是你疯了!” 沈大山一把推开他,摊开被烫得满是水泡的手掌,那几片残页已是焦黑一片,但中心处仍有几行字顽强地存留下来。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他敬畏了一辈子的男人,眼中第一次充满了失望与决绝的怒火,“你烧得掉字,烧不掉人!我娘是怎么教我踩曲的,你忘了吗?她说,酿酒的曲,是酒的骨头。做骨头的人,心要正,脚要稳。一步是起,一步是落,千百步踩下去,才能把麦子的精魂和人的心意揉在一起!这股劲,这道魂,是刻在我骨头里的!你烧得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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