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典那一场惊天动地的 “显灵”,余波未散。
三日来,青禾镇仿佛被浸泡在一坛刚刚开封的新酒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震撼、激动与茫然的醇香。
那日祠堂上空的光影,已成为镇上每一个人闭上眼就能回溯的烙印,比日头更灼人,比月光更清亮。
网络上的风暴愈演愈烈,但沈玖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沉默。
阿杰的账号没有发布任何新的视频,任由那段名为《她们,回来了》的祭典录像发酵、沉淀,从一个网络热点,缓缓渗入公共记忆的深层。
喧嚣的顶点过后,需要的不是另一场狂欢,而是扎扎实实地落定。
这日下午,桃婶家的院子里没有生火。
那口用了几十年的大铁锅安静地卧着,但院中那股子混着谷香、曲香与土腥气的味道,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这是女匠们骨子里带出来的味道,是她们的另一层皮肤。
院内的石桌旁,没有外人。
除了沈玖,便是铁牛妈、桃婶,以及另外五位在《女匠谱?初辑》上留下了名字,或是其直系后人的妇人。
她们是青禾镇酿酒女匠中,年纪最长、手艺最精、故事也最深的一批人。
沈玖没有说太多开场白,只是将一叠崭新的、用红纸作封,以金线装订的册子样本,轻轻推到了桌子中央:“这是‘女匠谱’的正式版本,以后,凡是为青禾酿酒出过力、传过艺的女子,名字都会收录进去。”
女人们的目光瞬间被那抹亮冽的红色吸引,眼神里有激动,有欣慰,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
沈玖的指尖轻轻拂过册子的封面,声音清冷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是,光有名字,够吗?”
她看向铁牛妈,那双因为常年踩曲而有些外翻变形的脚,此刻就藏在桌下那双最普通的布鞋里:“后人看到‘周氏’两个字,他们知道您从十二岁开始,踩了四十年的酒曲,知道您的一双脚,磨平了多少窖池底的青石板吗?他们知道您踩出的‘踏月香’,是整个青禾镇公认的最醇、最正的曲母吗?”
她又转向桃婶,目光温和却锐利:“他们看到‘林桃’这个名字,知道您的祖母在道光年间那场席卷全县的痢疾里,是如何冒着被沉塘的风险,偷偷用炮制过的曲药,混着草灰,救活了半个村子的人吗?”
“名字,如果背后没有故事,那它就不是一座丰碑,只是一块墓碑。” 沈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众人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拂过院墙上晾晒的干草药,发出沙沙的轻响。
半晌,桃婶那双布满老茧和污渍的手,缓缓拿起了桌上的一本红册。
她摩挲着那金色的丝线,像是抚摸着初生婴儿的皮肤:“小玖说得对。” 她开了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光有名字,人还是虚的,风一吹就散了。得把根扎下去。”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亮光:“那就写!不光要写,我们还要教!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趁铁牛妈的脚还能感受到窖泥的温度,趁我们还记得阿爷阿娘当年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把这一切,都掰开了,揉碎了,说给后生们听,让他们记下来!”
“对!记下来!” 铁牛妈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我这双脚不好看,可它踩出来的曲,养活了我一大家子!我不嫌它丑,我要让我的孙女知道,她奶奶这双脚,比那些涂着红指甲油的好看一万倍!”
一场名为 “口述史建档” 的计划,就在这个飘着曲香的午后,悄然启动。
由女匠口述,由返乡的年轻学生执笔记录,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将长出血肉,长出悲欢,长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生。
当女人们的热血在乡野间重新沸腾时,阴影里的暗流,也并未停歇。
沈德昌把自己关在老宅里,三天三夜,水米未进。
曾经威严体面的族老,如今形容枯槁,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
那张从火中抢出的、写着 “吾妹云娘,才智冠族” 的焦黑残页,被他用一方旧手帕包着,贴身放在心口,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日夜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败了,败得一塌糊涂。但他不甘心。
黄昏时分,一个远房的族侄,揣着沈德昌的密信,敲开了县志办主任郑文澜办公室的门。
信上的话,卑微而怨毒:“文澜贤侄,原谱既出,‘共创’之说已成泡影,老夫认栽。但…… 那非遗传承人的名分,无论如何,要为我沈氏宗族留一个。那是男人的脸面,是沈家最后的体面。你看着办。”
郑文澜看着那张信纸,只觉得一阵反胃。
他没有回复,只是客气地送走了来人,然后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窗外暮色四合,他拉开抽屉最深处,取出一个泛黄的相框。
照片上,是一个笑容温婉的江南女子,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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