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农业局的协调会,开得像一场审判。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空调的冷风吹不散那股子焦灼味。局长坐在主位上,旁边是几个西装革履的陌生面孔,名片上印着“丰禾集团——非遗产业发展部”。
为首的男人四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笑意盈盈地将一份烫金的合作计划书推到桌子中央。
“沈小姐,我们丰禾集团诚意满满,首期注资一千万,用于青禾村非遗项目的产业化升级。”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村民代表,“唯一的条件,就是希望能统一流转收购全村的麦田经营权,进行规模化、标准化的原料种植。”
一千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村民代表们心里炸开了花。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和贪婪。一亩地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才几个钱?现在有人直接拿一千万砸下来,这买卖,划算!
“统一收购?那我们自己家的地……”一个胆小的声音响起。
金丝眼镜男笑得更和善了:“各位放心,地还是你们的,我们只是租用经营权。每年除了固定的租金,工坊盈利后还会有分红。大家等于是旱涝保收,从农民变成了股东,躺着就能赚钱,何乐而不为?”
这话说得太诱人了。
几个原本犹豫的村民代表,脸上也露出了心动的神色。他们看向沈玖,目光里带着催促和询问。
沈玖始终沉默着。她没有去看那份华丽的计划书,也没有理会村民们火热的眼神。她的手指在桌下,轻轻摩挲着手机冰冷的边框。
她不表态,会场的气氛就愈发微妙。
丰禾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那个金丝眼镜男清了清嗓子:“沈小姐,我们知道您是青禾村的主心骨。这个项目,也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优先考虑咱们青禾村。机会难得,希望您能为村民们的长远利益考虑一下。”
这话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沈玖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反而转向了身旁的陆川。
“陆川,我们村近三年的粮食交易数据,能调出来吗?”
陆川点了点头,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直接将笔记本电脑转向众人。屏幕上,几条彩色的曲线图清晰地展示出来。
“这是近三年,我们村外购普通商品麦和使用本地老麦种的交易记录与成本对比。”陆令川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外购麦的价格逐年上涨,而且品质波动极大。而我们自己留种耕作的成本,三年来几乎没有变化。”
他又切换了一张图片,那是一份微生物检测报告。
“更关键的是这个。”陆川指着屏幕上两组并列的孢子活性图,“我们用外购麦酿的酒,封存三年后,酒体内的有益菌群和记忆蛋白活性几乎归零,成了没有灵魂的工业酒精。而用我们青禾村本地老麦酿的酒,即使是八十年前留下的菌种,至今仍有微量活性。”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村民们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图表,但“没有灵魂的工业酒精”这几个字,他们听懂了。
沈玖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侧安静坐着的阿娟。
“阿娟,《民典》里关于‘麦种留根’的段落,你还记得吗?”
阿娟站起身,她没有带任何书本,只是轻轻闭上眼,仿佛那些文字就刻在她的脑海里。她用一种近乎吟唱的语调,缓缓背诵出来:
“地生五谷,麦为百谷之王。种留根,则土不忘其初;根断绝,则酒失其魂。青禾之麦,饮风露,沐月华,其根深植于祖宗之壤,其魂魄系于子孙之血。舍此根,则如断我血脉,虽有琼浆玉液,亦不过无根之水,无魂之酿……”
她温和而倔强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众人心上。那些刚刚还蠢蠢欲动的村民代表,脸上渐渐浮现出羞愧和后怕。
丰禾集团的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金丝眼镜男勉强维持着笑容:“沈小姐,这都是一些……民俗传说吧?我们谈的是现代化的商业合作,讲究的是科学和效益。”
沈玖没有理他。
当晚,她就在新落成的记忆墙前,召开了全村的议事会。
夜风清凉,记忆墙上,陆川用投影仪打出了一组触目惊心的对比图,正是白天会议室里的那两份报告。巨大的孢子活性图,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两张脸,一张生机勃勃,一张死气沉沉。
村民们围在墙下,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拐杖杵地的声音。老林叔分开众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他已经八十三岁了,是村里最老的人,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
他没看投影,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记忆墙上那些模糊的刻痕。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把颜色暗沉、颗粒却异常饱满的麦粒。
“这是我阿爷那辈儿传下来的‘九灵麦’原种。”老林叔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从我记事起,这麦子就没断过香。八十年了,年年留种,年年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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