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房中的喧嚣与欢腾,终将归于沉寂,如同潮水退去,留下湿润而坚实的沙滩。那一场汇聚了神州十七道声音的开酿仪式,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余波却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圈圈荡漾开去。
夜,深了。
青禾村的酿酒工坊内,烛火如豆,将人的影子拉得悠长而摇曳。沈玖没有去休息,她独自坐在新垒的灶台边,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从海外带回的、已微微弯曲的青铜曲模残片。
铜片冰冷,却仿佛带着一丝活物的体温。那上面深刻的纹路,在烛光下明暗不定,像是一篇无人能懂的古老经文。
“还在看?”老莫端着一杯热水道了进来,他身上那股属于精密仪器的金属和机油味,与工坊里弥漫的粮食发酵的酸甜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
“它好像在对我说话。”沈玖抬起头,眸光里映着跳动的火苗,“可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用眼睛看。”老莫放下水杯,从随身的工具箱里,取出一个便携式的显微扫描仪。他小心翼翼地将铜片固定在载物台上,连接上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那片在肉眼看来不过是些许磨损与蚀刻的区域,被放大了数百倍。一瞬间,沈玖和老莫都屏住了呼吸。
那根本不是无意义的装饰性花纹!
那些线条,有长有短,有深有浅,时而交错,时而平行,构成了一套极其复杂却又规律井然的符号系统。它们像密码,更像是……一种用触觉来阅读的文字。
老莫的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调出另一份文档。那是他之前出于好奇,为阿娟那套自创的“触觉谱记法”建立的数字模型。
他将扫描出的铜片纹路,与阿娟的谱记法模型进行逻辑比对。
进度条在屏幕上缓缓推进,整个工坊里,只听得见烛火爆开的噼啪声和两人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三。”老莫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科学家见到神迹般的震撼与荒谬感,“逻辑……逻辑构架,完全吻合!”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沈玖,眼神里是颠覆认知的骇然:“这……这不是一件工具!这是一本教材!一本专门为盲传设计的……教学模具!”
“嗡”的一声,沈玖的脑海里仿佛有根弦被拨响了。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奶奶坐在门槛上,一边用粗糙的手掌磨砺着一块石头,一边对年幼的她说:“阿玖,有些字,不是用眼睛看的,也不是用嘴巴念的。得用这巴掌,去认,去读。”
当年的她似懂非懂,如今,在这枚跨越了千百年的铜片面前,她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重量。
她沉默了许久,拿起那枚铜片,郑重地交到一位专程从海外赶来的、沈云娘后人的手中。
“请你把它带回去,继续在那座博物馆里展出。”沈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钟,“但请附上一段新的说明。”
“是什么?”那位后人眼含热泪,小心翼翼地捧着先祖的遗物。
沈玖的目光穿过工坊的门,望向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骄傲而决绝的弧度:“请告诉全世界——疯女人的手,也能另立规矩。”
……
阿娟是在拿到铜片高清扫描图的当晚,开始复刻的。
她没有用什么高科技的3D打印,而是选择了最原始的方式。她取来窖池深处、浸润了百年酒糟的五色泥,以山泉水和之,点燃一炷藏香,净手,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的指尖,成了最精密的刻刀。屏幕上的图像,早已印在了她的心里。她不再是“看”,而是“读”,用指尖去“读”懂那古老纹路里蕴含的节奏、力道与呼吸。
那不是复制,而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她仿佛能感受到,千百年前,那位被斥为“疯女人”的先祖,是如何在黑暗中,用指尖将整套繁复的酿酒心法,一笔一划地镌刻在这枚小小的铜片之上。那是一种不甘,一种顽固,一种“我即便身在深渊也要为后来者点灯”的慈悲。
五块巴掌大小的陶范,在天亮时分完成。它们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酒糟的醇厚,被加急送往四川、内蒙古、浙江、贵州、陕西,五个早已建立联系的民间酿酒传承站点。
三天后,回音如潮水般涌来。
第一份音频来自四川泸州,一个家庭作坊。电话那头,一个苍老的声音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是《三蒸法》!我阿婆的阿婆传下来的口诀,早就没人会了!我……我只是个瞎子,我摸着那块泥板,我……我就想起来了!脑子里就响起了那个调子!”
紧接着,是内蒙古草原的视频。一个套着皮袍的壮硕汉子,本来是在篝火边用马骨刀削着什么,可当他无意识地将那块陶范放在腿上摩挲时,他竟不自觉地站起身,在火光下,踩出了一套沉稳而富有韵律的步法。那步法,与浓香型白酒古法踩曲的“阴阳步”分毫不差。
“它会教人!”汉子在视频里,对着镜头,眼神里满是敬畏与不解,“就像……就像有个老阿妈,站在我身后,扶着我的肩膀,一步一步领着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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