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红头文件下来得毫无征兆,像秋日里第一场猝不及防的凉雨。
文件不长,措辞官方,核心意思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钳,精准地扼住了十八村刚刚开始自由呼吸的咽喉——“麦田秋”系列产品,必须注册为集体商标,而唯一的申报主体,只能是村委会。
消息传开,刚刚还在丰收喜悦中的村民们,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
“这不又绕回去了吗?”
“村委会?那不就是老族长他们说了算?”
“咱们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到头来,果子又得让别人摘了去?”
人心惶惶。
十八村的代表们连夜赶到了青禾村的书院,一张张布满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不甘。烛火在老旧的书院里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沈玖坐在主位,手里捏着那份文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每一张焦灼的脸。她知道,这是一个坎,一个比资金短缺、技术封锁更凶险的坎。
资本没能从外部攻破的堡垒,权力的惯性却可能从内部将其瓦解。
“我们不能把‘麦田秋’交出去!”一个性子急的村代表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嘶哑,“这是大伙儿拿命换来的东西,不是哪个官帽子能一句话拿走的!”
“可这是县里的文件,是正式的……”另一个代表愁眉苦脸,“咱们胳臂拧不过大腿啊。”
争论声此起彼伏,整个书院仿佛变成了一口沸腾的锅,煮着所有人的不安。
一直沉默的阿娟,忽然站了起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陶坛,坛身是刚烧制出的那种带着窑变色彩的暗红色,沉甸甸的,散发着新泥和烈火的气息。她将陶坛“咚”地一声,稳稳放在了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阿娟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滴清油滴入沸水,瞬间抚平了所有的嘈杂,“他们要他们的规矩,我们有我们的办法。”
她说着,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三十六枚小巧的陶坛。这些陶坛形制与大坛一般无二,只是缩小了许多,每一个都盛满了清亮粘稠的酒液。那是这一季新酿出的“孢子酒”,是整个“麦田秋”计划的精华所在。酒液在烛光下晃动,仿佛囚禁着无数细碎的星辰。
“三十六坛酒,代表我们第一批三十六位核心传承人。”
阿娟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继续说道:“这酒,不卖,不送,只封存。坛口用红泥封缄。”
她拿出一块早已备好的、和着朱砂的红色封泥,用力拍在陶坛口上,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自己的右手掌,重重地按了下去。一个清晰的、带着生命纹路的掌印,瞬间烙印在了柔软的红泥上。
接着,她又取出一柄刻刀,在掌印旁,一笔一划,刻下了自己的名字——阿娟。
“谁参与了共耕,谁参与了共酿,谁参与了共述,谁的名字和掌印,就在这坛上。”
她抬起头,眼神里燃着一簇火。
“这,就是我们的规矩。它比任何公章,都更真!”
整个书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阿娟这个大胆甚至有些原始的举动震撼了。他们看着那枚鲜红的掌印,看着那坛清亮的酒,仿佛看到了一种全新的、不容置疑的契约。
陆川站在人群外,心脏猛地一跳。他瞬间明白了阿娟的意图。这不是简单的仪式,这是在构建一套独立于官方体系之外的、基于民间共识的“活的”所有权证明!是一种文化资本向制度话语权的强行转化!
他立刻走上前,低声对沈玖说:“我来帮你们完善它。”
当夜,陆川没有睡觉。他将村民们的智慧结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固定了下来。他没有用任何生涩的法律术语,而是和几个老村民坐在一起,将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一句句打磨成了朗朗上口的口诀。
《联酿盟约》就此诞生。
“一坛酒,三方印,心不齐,不算成。”
“孩子能踩曲,就能分红利。”
“女子传技不改姓,名字刻进墙中庭。”
……
每一句,都带着泥土的质朴和人情的温度。陆川将这些口诀录入乡村数字档案平台,系统后台自动将其转化成了语音、盲文、甚至还有手势视频三种版本。确保无论文化高低、身体是否有障碍,每个人都能无差别地理解和掌握这份属于他们自己的盟约。
第二天,周先生便带着这份特殊的“盟约”,领着一支由年轻人组成的宣讲队,奔赴十八村。
每到一村,他们不进村委会,而是直接在村头最热闹的晒谷场上,摆上那口标志性的陶坛。他们不念文件,只齐声诵读那些口诀。村民们从一开始的观望,到逐渐围拢,再到跟着一起念,整个过程自然而然。
最激动人心的,是最后的“坛印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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