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带着山野草木的湿润气息,一丝丝沁入青禾村的每一个角落。
地窖的入口处,铁蛋瘦削的身影蜷缩着,像一株在阴影里倔强生长的植物。
他面前摆着一台老旧的录音机,手指机械地按着倒带键,金属与磁带的摩擦声如砂纸刮过黑胶,撕开了黎明的薄纱。
昨夜,他听了一整晚。
那盘从陈女士那里辗转回来的磁带副本,里面录着《培菌心诀》——前几日他和沈玖从地窖坛中捕捉到的声音。
起初音质清晰,如同奶奶生前在灶边低语;可随着一遍遍重复播放,那吟诵声仿佛被时光的砂纸反复打磨,先泛起细密的毛边,继而裂痕蔓延,到最后,只剩下电流杂音裹挟的模糊音节,像垂暮老者耗尽最后气力,再也吐不出完整的话语。
原来,声音也是会衰老的。
沈玖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铁蛋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近乎绝望的恐慌,他攥着发烫的录音机,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玖姐,如果有一天,所有的坛子都不说话了,我们……我们还能记得吗?”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玖心上。
她愣住了。
此前,她总依赖系统提示、陶符的神秘共振、签到石的隐性指引,将这些器物视作永不磨损的“硬盘”,以为它们能永久封存青禾村的根与魂。
可铁蛋的话点醒了她——被封印的技艺、沉睡的“心印”,终究要靠人说出来、靠口耳相传,才能真正“活”在世间。
硬盘会损坏,服务器会烧毁,连磁带里的声音都会随时间衰减。
唯有化入血脉、刻进记忆,能在唇齿间自然流淌的东西,才烧不掉,也偷不走。
沈玖缓缓蹲下身,与铁蛋平视。
晨光透过薄雾,勾勒出她坚毅的侧脸,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铁蛋,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再等坛子开口了。”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冰冷的录音机机身上,“从今天起,我们要学会,把它们的故事,亲口讲出来。”
女塾旧址,尘封多年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阳光穿过积灰的窗棂,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屋子中央围坐的三个人——沈玖、小铜,还有闻讯赶回来的陆川。
地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白麻布,布面中央是沈玖连夜拓印的九枚陶符图案,边角散落着几本奶奶留下的曲谱手稿,纸页泛黄发脆,墨迹因受潮微微晕染,却仍能辨认出古朴的音符。
“我的计划是,将‘心印陶符’里无形的技艺,转化为可听、可读、可教的‘口述密码’。”沈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清晰而坚定。
小铜率先眉头紧锁,他手指着布上“入窖封泥”的陶符拓片,语气中满是担忧:“玖姐,这太冒险了。这些东西一旦化作语言或文字,便可能被录音、被抄写、被破解。如今我们最大的优势,便是徐工他们看不懂陶符,也听不懂坛子里传出的声音啊。”他的顾虑并非多余——数字化时代,任何具象化的信息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所以,我们不创造普通话,亦不采用任何已知的书面语。”沈玖的目光掠过两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冷静,“我们要创造一种‘酒话’——一种唯有真正踩过青禾村的酒曲、酿过青禾村的酒、抚摸过老窖池泥土的人,才能听得懂、记得住的语言。”
她拿起一枚代表“入窖”的陶符放在麻布左端,又将代表“封藏”的陶符置于右端,中间按酿酒工序的先后,错落排列好其余七枚:“就像奶奶哼唱的《踩曲谣》,每一个音符都对应着一个动作、一种力道。我们的‘酒话’也要这样——把温度、湿度、酸度,把曲香的浓淡、粮香的层次,所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感觉,都编进歌谣里、融进农谚里,让它像山间的风、田里的草一样,成为青禾村生命的一部分。”
陆川一直沉默地观察着陶符排列,此刻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我懂了。这不是简单的加密,是‘生理性加密’——知识的解码器不是机器,而是人的身体和经验。就像一段乐谱,只有会演奏的乐手,才能让它真正活过来。”
沈玖赞许地点头:“没错。我们要让这门手艺,重新回到它本该在的地方——人的身上。”
当晚,南坡旧曲坊被一盏昏黄的马灯照亮。
空气里弥漫着老窖池特有的气息——混杂着湿润泥土与醇厚酒香,仿佛有无数微生物在暗处欢快地呼吸。
沈玖在墙角架好录音设备,她邀请的第一位“陶符翻译者”,是阿海的妻子——那位沉默了许久的小学教师。
女人依旧面色憔悴,但眼底却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光亮。
沈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枚刚从灶边烘热、刻着“三伏晾曲”的陶符,轻轻放在她掌心。
“嫂子,你还记得……阿海哥以前在曲坊干活时,嘴里哼的调子吗?”沈玖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沉淀在空气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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