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喧嚣,宛如退潮后的海浪,在青禾村的土地上镌刻下湿润而深沉的印记。
一夜狂欢,酒意酣然,村民们沉浸在一种久违的、朴素的喜悦之中。
天光熹微,晨雾如纱,笼罩着连绵起伏的麦浪,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发酵的曲香与宿醉后淡淡的甜味。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仿佛一场席卷全省的风暴,最终只化作了这片土地上一场恰到好处的春雨。
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在最平静的时刻酝酿。
一辆印着“县文化馆”字样的老旧桑塔纳,小心翼翼地碾过村口的土路,停在了人声鼎沸的共耕区食堂门口。
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神情拘谨的年轻人,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仿佛那里面装着的不是公文,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请问,沈玖同志在吗?”年轻人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却立刻让周围的喧闹安静了半分。
正在分发早饭的铁牛叔闻声回头,他认得这是县里负责对接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的小张,负责筛选和推荐符合申报条件的项目。
他擦了擦手,大步走过去,脸上带着热情地笑:“小张啊,这么早过来,吃了没?来来来,尝尝咱们自家磨的豆浆!”
被称作小张的年轻人连连摆手,额角渗出细密汗珠,躲闪着铁牛叔的目光低声说:“铁牛叔,我……是来送急件的。”
铁牛叔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看了一眼那过分厚实的牛皮纸袋,心里咯噔一下。
他没有接,只是沉声问:“小玖在窖池那边,什么文件,这么急?”
“是……是省里下来的补充通知。”小张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蚊子哼哼,“关于‘麦田秋’非遗传承主体的认定问题,根据省文化和旅游厅修订印发的《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认定与管理办法》……”
话音未落,一股浓郁而霸道的酒香,混合着古老窖泥特有的复合香气,从不远处的古窖池方向传来。
沈玖一身简单的蓝色工装,裤脚和袖口还沾着些许湿润的酒糟,缓步走来。她的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神却如新开刃的刀,清冽而明亮。
“张干事,文件给我吧。”她的声音很平静。
小张如见救星又似遇催命符,几乎将文件袋塞给沈玖,如释重负地后退两步,嚅嗫道:“沈玖同志,文件精神……你们要好好领会,有情况及时沟通……”说完,不等沈玖回话,便转身钻进车里,一溜烟地开走了,扬起一路尘土,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
铁牛叔皱起了眉头:“这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小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玖没有立刻回答。
她撕开文件袋的封条,指尖拂过纸页,动作不疾不徐。
阳光穿过薄雾,照在她手中的文件上。
第一份,是省非遗办下发的红头文件,措辞严谨而冰冷:《关于暂停“麦田秋”酿酒技艺申遗流程并要求补充传承人名单的通知》。核心理由只有一条:“传承群体边界模糊,不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关于传承主体清晰、谱系明确的基本规定。”
第二份,则是作为“参考范例”附上的,由沈砚文一方在评审会之前提交的备用名单。上面只有五个名字,清一色的男性,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括号标注着“沈氏X代嫡系”“师从XX”,血脉清晰,师承“正统”,像一份制作精美的标本,毫无生气。
食堂门口,渐渐围拢过来的村民们看着沈玖越来越沉静的脸色,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胜利的喜悦还未散尽,一盆刺骨的冷水便当头浇下。
“他娘的!这是过河拆桥!”一个年轻后生忍不住骂出声来,“沈砚文那个老王八蛋都倒了,他的名单凭什么还作数?”
“什么叫‘边界模糊’?我们这些人,难道都是假的吗?”
“这是不认我们啊!不认我们这些流了汗、出了力的老百姓!”
群情激愤,喧哗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喜悦,而是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与迷茫。
就在这时,沈玖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是陆川发来的后台数据实时简报。
屏幕上,一行数字灼灼放光:【过去24小时,“名字上碑”数字纪念馆新增访问三万余次,自发上传“我是传人”认证视频及口述史片段,共计3152份】
沈玖的目光从冰冷的文件,移到手机屏幕上那滚烫的数字上。
她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几口历经百年风雨、此刻正安静吐纳着酒魂的古窖池。
池内,浑浊的酒醅正在微生物的作用下,缓缓翻涌,冒着细密的气泡,仿佛大地沉稳的呼吸。
那里面,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生命,在协同合作,将五谷的精华,酿成时间的醇浆。
没有谁是主角,但缺了任何一环,这传世的风味便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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