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像一块沉重的铁板,沉沉地压在青禾村的上空。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没有在村口那块新立的、写着“青禾酿”的牌坊下停留,而是沿着一条泥土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泥泞的土路,悄无声息地驶向了村子深处。
车内,气氛比窗外的天色还要压抑。
省非遗评审组组长郑女士,阖目养神,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将她与这片乡土衬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身旁,一个戴着金丝眼镜、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正飞快地在平板电脑上滑动,他叫李哲,是评审组里最年轻的专家,也是“程序正义”最坚定的扞卫者。
“郑组长,根据资料,尽管青禾村的申报主体‘沈氏酒坊’已不复存在,但沈氏家族的酿酒传统并未中断。现在的‘共耕区’由沈玖负责,她是沈氏酒坊的第22代传人,一位年轻的女性酿酒师。这主体资格就不符,我们其实连实地考察的必要都没有。”李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优越与不耐烦。
郑女士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小李,非遗,全称‘非物质文化遗产’。主体是‘文化’,不是‘公司’。我们要找的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它如同民族精神的活生生的载体,而非仅仅是形式上的工商执照。”
李哲被噎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昨晚那场网络直播,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煽动民意的完美表演。什么人心,什么传承,在冰冷的法规条文面前,一文不值。
车,最终停在一座青砖黛瓦的旧式院落前。
这里并非村委会,而是由女塾旧址改建的曲艺工坊。
郑女士推开车门,一股混杂着陈年木香、泥土腥气与发酵甜香的复杂气味,便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她的呼吸。
这味道,她太熟悉了。
这不是香精能调配出的工业品,这是时间和微生物在漫长岁月**同呼吸、一同沉淀后,才能拥有的灵魂。
她没有理会迎上来的村干部,径直推开了工坊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悠长的呻吟,仿佛唤醒了一个沉睡的时代。
扑面而来的,是更为浓郁、更为鲜活的曲香。
墙壁上,没有悬挂任何锦旗或奖状,而是贴满了泛黄的纸张,上面是用毛笔记录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曲线——那是老程每日用鼻子和身体感受后,亲手记录下的温湿度与发酵进程手稿,字迹颤抖,却力透纸背。
角落里,堆着几十块风干的泥板,上面是一个个小小的脚印拓片,稚嫩而清晰,旁边还用彩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丫丫、石头、小舟……那是孩子们踩曲时,留下的“功劳簿”。
整个工坊,宛如一头仍在喘息的巨型活物。
陆川自工坊深处踱出,身上工装沾着些许麦麸,眼神沉静似渊。
他没有说一句客套的欢迎词,只是将一份打印好的纸质报告,递到了郑女士面前。
“郑组长,这是昨晚参与‘自证’的一万零三百二十一名村民,从报名加入‘共耕区’到昨晚为止,在酿酒各个环节中的完整行为链记录。”陆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一条记录,都包含了不可篡改的时间戳、参与者的生物痕迹样本索引,以及行为发生时的GPS地理坐标。”
郑女士接过报告,指尖轻触,便觉纸张沉甸甸的。
她一页页翻过,上面的数据流庞大而精密,从踩曲的力度曲线,到拌料时的心率波动,再到入窖时周边环境的微气候变化……一切都冰冷、精确,毫无感情。
她眉头微蹙,抬眼看向陆川,目光锐利如刀:“很漂亮的数据库。但你们想用这些,让我相信昨晚那一万人不是在表演,而是他们的生活?”
李哲在旁边冷笑一声,附和道:“郑组长说得是。找一万个群演,彩排几个月,配合高科技手段,做出这样一份‘完美’的报告并不难。我们要看的是真实的、偶发的、融入日常的传承状态,而不是一场大型舞台剧。”
陆川没有反驳,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真实的、偶发的、融入日常的……那就请各位,随我走进他们的‘日常’。”
一行人穿过工坊,走进一片更为广阔的共耕区。
空气中,酒糟的香气愈发醇厚。几十个巨大的发酵池星罗棋布,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在田埂和池边忙碌,看到他们也只是憨厚地点点头,便继续做着手里的活,没有丝毫的围观和好奇。
小川早已等在一台造型奇特的设备旁。
他将全息投影仪连接上主机,现场演示起他开发的算法模型:“郑组长,李老师,请看。我们的系统,不仅记录行为,更在分析‘关联’。比如,昨晚那个叫程爷爷的老人,他说酒里有三代人的味道。现在,我输入他那段话的录音。”
随着语音片段的输入,全息投影上,瞬间浮现出一片璀璨的星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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