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静谧被撕裂,不是由鸡鸣,而是由村委会办公室里那台老旧电话机刺耳的铃声。
自晨曦微露,这铃声便如同一只无形的手,一遍遍地敲打着青禾村所有人的神经。
“喂,这里是青禾村共治委员会……是的,我们提交了申报……关于传承人名单?抱歉,这个问题我们暂时无法回应。”一个年轻的村干事放下电话,额头上已满是细汗,他望向窗边静立的沈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玖姐,又是省城的媒体,话里话外都在问,我们是不是要把上万人都报成传承人,说这是对非遗概念的稀释,是胡闹……”
话音未落,电话再次嘶吼起来。
这一次,不等村干事去接,一只沉稳的手先按住了听筒。
是铁牛叔,他粗粝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对着电话那头尚未出声的人,闷声道:“要问就等我们正式的回复,再这么一个接一个地打,就当骚扰处理了!”
他‘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又觉得不解气,干脆拔了电话线。整个世界,瞬间清静了。
办公室内,气氛却愈发凝重。桌上,一份加急下发的红头文件静静躺着,标题刺眼——《关于“青禾村酿酒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复审的通知》。
文件措辞严谨而冰冷,要求他们在七十二小时内,提交一份“具备代表性、可考量、数量合理”的传承人名单,以供专家组最终评审。
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柄重锤,要将他们那座刚刚亮起的“万人碑”砸得粉碎。
“‘数量合理’……”一个委员喃喃自语,“这不就是逼着我们自己砍掉自己人吗?这名单怎么写?写了小舟,那李薇呢?写了老程,那些跟他一起恢复古法的伙计呢?这手,我下不去!”
“是啊!这跟沈家那老东西以前干的事,有甚区别!”
一时间,群情激愤。
沈玖缓缓转身,她的脸色在清晨的微光中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没有理会那份文件,而是走到投影幕布前,打开了早已备好的文件。
光芒亮起,映出的是一份名为《青禾村活态传承白皮书》的文档:“大家先看这个。”沈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她的手指在幕布上划过,点中一串数据:“过去三年,在我们‘星轨’计划的记录下,完整参与过‘润粮’、‘蒸粮’、‘摊晾’、‘入窖’、‘蒸馏’全流程超过五十次的,共计七千一百零二人。”
“能独立完成‘看花摘酒’,精准判断酒度的,一千八百六十人。”
“参与‘踩曲’累计超过一百个工时,并能根据当年气候、麦种湿度对踩曲力度和时间做出微调的,两千三百人。”
“能独立完成控温发酵,夜观天象、手探窖泥以判断窖内变化的,四百一十七人。”
“掌握失传已久的‘夜露引子法’,能从空气与晨露中采集野生菌种以活化老窖的,三十九人。”
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此刻在众人眼中,却仿佛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一次次挥汗如雨地劳作。
沈玖关掉投影,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媒体问我们谁是传人,专家要我们交一份‘合理’的名单。那我就告诉他们,这就是我们的名单。我们不删减,我们只提交这份完整的、流动的、记录了每一个人心血的真实图谱。”
“我们不定义谁是传承人,我们只告诉他们,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都是传承的一部分。”
她的话,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万丈波澜。
短暂的死寂后,铁牛叔第一个站了起来,一拳砸在桌上,虎目含泪:“好!就这么干!他要名单,咱就给他一部写不完的史书!”
夜,比墨更浓。
许薇的房间里,只有屏幕的光照亮她布满血丝的双眼。
键盘的敲击声密集如雨,她正在剪辑一部名为《他们不是名字》的纪录片。
素材,是她这几年来走遍青禾村及周边村镇,用无人机和手持摄像机拍下的无数个瞬间。
她没有选择“万人举坛”那般宏大的场面开篇。
第一个镜头,给了一双布满老茧和泥土的手。
这双手,属于盲人老程。
镜头里,他正俯身在曲房门口,深深地嗅着空气中发酵的复合香气。
他的耳朵微微耸动,仿佛在倾听。
旁白是他的原声,带着浓重的乡音:“眼睛瞎了,鼻子就灵了。这曲子发得好不好,就像听戏,有前调,有中韵,还有收尾的那个腔……差一点,味儿就不对。”
第二个镜头,切换到月下的踩曲场。
少女小舟和她的伙伴们,没有用脚,而是用一根根长短不一的麦秆,在巨大的石板上,一点点拼凑着“星轨”计划里所有人的名字。
风吹过,麦秆轻轻滚动,那些名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月光下起舞。
小舟的画外音响起,带着少女的羞涩与坚定:“李秀英师父说,名字不能只是刻在碑上,得让风吹得到,让麦子认得着,这样,才算真的活进了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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