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万人举坛”的夜宴,如同一滴滚烫的酒,滴入了名为“网络”的沸水之中,瞬间蒸腾起漫天云霞。
航拍镜头下,那一万零七个光点汇成的经络图,被央媒冠以“新时代的族谱觉醒”之名,专题报道的视频在全网疯传。
评论区里,不再是简单的点赞,而是无数人开始追问自己家乡那些正在消失的记忆,那些被遗忘在田埂地头、灶台锅边的“无名传人”。
青禾川,一夜之间,从一个地理名词,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
然而,符号的光芒,却未能第一时间照亮省非遗中心那间气氛凝重的会议室。
“胡闹!简直是胡闹!”一个梳着地中海发型、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将平板电脑重重拍在桌上,屏幕上定格的正是铁牛叔那道狰狞的伤疤。“这叫什么?行为艺术吗?申遗是严谨的科学工作,不是群众集会!无边界,即无标准!无标准,何谈保护?!”
此人是评审组的副组长,王建功,一个在档案室里工作了三十年,将“规章制度”刻进骨子里的老派学者。
“老王,话不能这么说,”另一位评委试图缓和气氛,“群众基础也是重要考量因素嘛。”
“群众基础?”王建功冷笑一声,“基础在哪?谁是责任主体?出了问题谁负责?难道我们对着一万个人去追责吗?这份申请,连最基本的‘传承人名单’都交不出来,本身就是程序不符,依我看,应该直接驳回!”
会议室里,争论声此起彼伏,像一群焦躁的蜜蜂。
唯有坐在主位上的郑女士,始终一言不发。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那片遥远的麦田之上。
那晚,当林晚秋清亮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当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震动她的耳膜时,她感受到的,不是王建功口中的“无序”,而是一种久违的、磅礴的生命力。
那是一种挣脱了纸张与档案束缚,在泥土与风中野蛮生长的力量。
“够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我们在这里争论纸上的规则,可那坛酒,已经在千里之外,汇聚了一万个人的魂。”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位评委的脸:“我决定,启动特殊复核程序。我亲自带队,去一趟青禾川。”
王建功脸色一变:“郑组长,这不合规矩!应该是他们补交材料,我们再审!”
“规矩,是用来保护活的传承,不是用来给活的传承制作标本的。”郑女士的语气不容置喙,“如果我们的规矩,已经读不懂一个传承的生命脉搏,那么,需要反思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
她看向王建功,一字一句道:“王副组长,你也一起去。我希望你亲眼去看一看,你口中的‘胡闹’,到底是什么。”
……
三辆黑色的公务车驶入青禾川时,扬起的尘土都带着一股清冽的酒香。
许薇站在村口,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悄声对身旁的沈玖说:“玖姐,他们真的来了!郑组长亲自带队,那个姓王的老顽固也来了,听说在会上把我们骂得一文不值。要不……我们还是赶紧补一份‘核心人员’名单吧?态度要紧。”
沈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远处驶来的车队上,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薇薇,我们不是在考试,等着老师批改对错。我们是出题的人。”
她拍了拍许薇的肩膀:“我们不是求他们认可,是让他们看见,什么……才叫传承。”
评审组下车,迎接他们的,没有鲜花,没有横幅,甚至没有一场正式的汇报会。
沈玖只是微笑着递上了一份特殊的“日程表”:“各位老师远道而来,辛苦了。”她的声音清澈如泉水,“这两天,我们不谈项目,不看报告。我们为各位老师,在村里安排了住处,每位老师,将跟随一位昨晚‘举坛’的乡亲,体验他们一天的生活。”
王建功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们是来复核的,不是来体验生活的!沈小姐,请你搞清楚我们的工作性质!”
郑女士却伸手接过了那份手写的日程表,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个个朴素的名字和住址。她的目光,落在了“桃婶”两个字上:“好。”她抬头看向沈玖,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我没意见。就按你说的办。”
王建功被分去了铁牛叔家,他看着那个赤膊大汉徒手在半人高的窖池里翻搅窖泥,口中还唱着不着调的歌,只觉得粗野不堪,毫无章法。
而郑女士,则提着简单的行李,走进了桃婶那座飘着淡淡曲香的小院。
次日,凌晨三点。
天色墨黑,万籁俱寂。郑女士被院子里极轻微的窸窣声惊醒。她披衣起身,看见堂屋的灯亮着。
她悄悄走过去,透过门缝,看见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幕。
桃婶穿着干净的土布对襟衫,跪坐在一个巨大的竹筛前。筛子里,是磨好的麦粉和豌豆粉,按照某种神秘的比例混合着。她的身旁,放着一小盆昨夜接来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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